记者/程丽雯 赵敏
编辑/李显峰 宋建华
△ 丁宇的父亲涉毒犯罪正在服刑,他和爷爷奶奶一起生活
30年前,毒品像一场白色瘟疫在下马关镇蔓延。成群青壮年农民丢下锄头,挤上火车汽车去外面的世界“撞命”,最终身陷囹圄甚至被判极刑。
2011年的数据显示,宁夏同心县贩毒涉毒人员有1721名,被判有期徒刑的1382人,死刑234人。在同心县戒毒所,则人满为患,甚至一家几口人都在里面戒毒。下马关,则是同心县的“毒品重灾区”。
彭立生是下马关人,他从毒品泛滥的年代成长起来。11岁那年,父亲因贩毒被判死缓,此后,挨饿、辍学、端盘子、搬砖块、下煤矿,填写了他人生的前30年。相较体肤之苦,内心的创伤更是让他一度孤僻自卑到想要自杀。
而今,他是60多个涉毒“孤儿”的“哥哥”。“我想他们走出阴影,不要走我的老路。”2015年,“同心爱心救助协会”在彭立生的孤注一掷下创立。
△ 彭立生
没有微笑的脸
曾伟用食指在桌子四沿画着圈,眼睛望着窗外。偶尔,他会看看坐在身边的姐姐,但很快,又把目光投向远方。快两个小时过去了,红色球鞋把脚下的粉笔磨成了细粉,曾伟始终没有开口。
10月1日上午,和曾伟在一起的还有26个孩子,其中半数来自涉毒家庭。他们聚集在“同心爱心救助协会”,参加一天半的心理辅导课。
四年前,父亲因贩毒入狱后,五岁的曾伟把自己封闭了起来,长时间不说话。别人一接触到他,他会立马躲在姐姐身后。
坐在旁边的江武是这群孩子里最大的,他耷拉着两条腿,十指扣着鼻梁,整个脸庞的大部分埋在了掌心里。他紧紧盯着周边的人,但并不去接近,“感觉像有一个无形被我惹毛了的大人站在那里一样”。
中午时分,彭立生开放了隔壁的公益图书室,捐赠的书籍散落在架子上。《失落的一角》、《妈妈,我还是想你》、《目送》这样的书目被一一捡走,一个男孩则挑选了《小太阳的微笑》。
“他们脸上没有微笑,很孤僻、很自卑。”看着这些孩子,彭立生想起了自己的过往。父亲出事以后,他经常一个人一坐就是一下午。家中的贫穷压榨了最后一丝自尊,挨打的时候,他不敢还手,“打坏了没钱赔”。
黄米、腌白菜、黑面馍馍长期填不饱一家人的肚子,14岁的彭立生辍了学,坐上班车去内蒙古打工。天飘着雪,刀郎《2002年的第一场雪》那年正火,随他唱了一路。
“搬过砖块、下过煤矿、端过盘子、卖过保险......”相较体肤之苦,内心的创伤更是让他一度想到自杀,想甩也甩不开。直到救助了第一个孩子,一头扎进涉毒“孤儿”关爱事业的他,才觉得轻生的薄膜被捅开了一个口子。
协会成立两年来,有人说他对家人不管不顾,有人嘲讽他自己都活不下去,还有人怀疑他贪图善款.......协会里的成员换了一批又一批,身边的朋友大多都疏远了,能剩下的,从始至终坚持的只有5人。
他理解这些孩子多么渴望帮助,就像当年的自己。
“笑着活下去”,这是彭立生的微信名,他希望把这种态度浇灌到每一个孩子心里。
父母“消失了”
这些孩子觉得自己是“孤儿”,像地里的野草。
李青六岁那年,父亲因贩毒吸毒入狱,她懵懵懂懂,只知道再不能和爸爸打牌骑牛(骑在脖子上),用笤帚玩武侠战士的游戏。两年后,母亲贩毒被抓,被判15年。她找没人的地方,又大哭了一场,从此成了一个没人要的孩子。
回家后,她把妈妈买给自己的眉笔、眉粉、眼影砸了个粉碎,丢在炕里,一把火烧了。随之焚毁的还有跳舞和吹长笛的梦想,她觉得这辈子只能当一个普通的丫头了。
程斌的父亲被判了七年半。知道真相时,他七岁,距离父亲被捕已经过去了两年。
爸爸“突然消失”,他也没觉得多奇怪。有一次,邻居的孩子告诉他,父亲给了五角钱,他才想起来问,“爸爸去哪了”。
直到无意中看到法庭的传单,程斌才知道父亲入狱。他用了两年的时间接受同学们的说三道四。好不容易习惯“没有父亲”以后,妈妈又因心肌梗塞离世。
母亲走的前两个月,程斌保持了放学回家喊妈妈的习惯,得到奶奶的应答后,他跑进屋子,一头闷在被子里面哭,哭到自己没了力气。
丁宇的父亲出门前没和家人打招呼,只看了儿子一眼。从此,最后的眼神和背影停留在五岁的记忆里。奶奶告诉他,等将来毕业,爸爸就回来了。他很想快点长高,让爸爸回来。
八岁的杨泽不知道父母的模样。两岁那年,父亲入狱后,母亲就离开了家。在他的认知里,“爸爸妈妈就是生我的人。”他愣了半天,再也说不出一句话来。
学校里,同学问他爸妈去哪了,“干活去了,”爷爷告诉他。
杨泽嘴边常挂着黄色的鼻涕,十个指头被啃到起皮。鞋子的粘扣带开了,打着卷,落满污渍,他已经好几天没有洗脸洗脚了,爷爷时常忘记提醒他。
今年四月份,带他长大的奶奶因胃癌离世。“奶奶完了,家里就我和爷爷两个人。”他语调平静,仿佛不懂得什么是悲伤。
△ 父亲入狱,母亲改嫁,奶奶离世后,家里只剩8岁的杨泽和爷爷两个人
玻璃窗那边
对于这些孩子而言,父亲永远在玻璃窗那一边。
第一次看父亲的时候,刘伟五岁。由于个子不够高,他踮起脚,双手扒着,使劲伸长了脖子往里瞅。
曾欣去年看过一次父亲。知道爸爸出事,她说好像突然掉到一个好冷的地方,“心里凉飕飕的”。见到爸爸第一眼,瘦了,有皱纹了,她哭着说不出话来。
时间到时,声音消失了。爸爸把磨出茧的手贴在玻璃窗上,她的小手贴在另一边。最后,父女俩打着手语说再见。曾欣特别讨厌那块玻璃,“想拿铁锤把它打碎”。
对于孩子们而言,探监更多时候是奢侈的。路程远了,费用是一笔昂贵的支出,加上老人上了年纪,不敢带孩子出远门。有人一年见一次,有人好几年见一次,有人一次也没见过。
大部分时候,电话和信成为传递情感的方式。
监狱里打电话并不自由,孩子们会时常把这个事情惦记在心头。每当奶奶电话铃声响起,丁宇都会心头一紧,“会不会是爸爸打来的?”
有时候想父亲了,他会打开那个平日里锁起来的房间。发黄的白布罩着沙发,被子叠成了方块,整齐的房间在等人回来。丁宇小心拉开床头柜的屉子,里面有爸爸用过的台灯,写回家的信,“看到爸爸的字,就像看到了他”。
“爸爸你好不好?我好着呢。”这句话被刘玲用土话说了无数次,但她从来不会感到腻。最近奶奶的手机丢了,她愁坏了,去问手机的价格,“要好几百”。
王文接到电话,妈妈的第一句话是:“宝贝,妈妈想你了。”她随身挂着一个小熊,那是母亲节的时候,她买给妈妈的礼物。父母双双入狱以后,两周内她都持续做了同一个梦:自己和爸爸妈妈在公园里玩捉迷藏,出来以后再也寻找不见。
十几年前,彭立生和这些孩子一样,期待父亲的电话,把寄来的信翻成连接不起来的纸片。多年过去了,他对父亲的印象停留在电影《给爸爸的信》上,那是父子俩看过的第一部电影,也是最后一部。此后,每次看到主演李连杰,彭立生就会想起父亲。
知道孩子渴望这个东西,彭立生决定去各个部门跑动协调,带孩子集体去看一次父亲。今年6月20日,事情终于有了着落,他给父亲们准备了孩子精心排演的曲目。
玻璃消失后,丁宇坐在了爸爸的大腿上,“心跳加快了,暖暖的。”他仿佛是第一次感受到父亲。
“房间里,没有一个人是不落泪的。”临走的时候,一个奶奶把儿子全身上下都摸了一遍。
△奶奶离世,和爷爷生活的杨泽经常忘了洗脚,落灰的鞋子粘带打起了卷
两个“自己”
安排探监帮教活动后,协会又组织了“斋月慰问”,实现孩子们的“新年微心愿”:一个篮球,几本书籍......今年暑期,彭立生组织了一趟“北京之旅”,带孩子去看外面的世界。
在所有项目中,彭立生将“禁毒教育”与“儿童心理辅导”作为核心。涉毒家庭里的孩童,多由单亲或隔辈亲属抚养长大,他们易形成自卑自闭,孤僻抑郁的性格。
在今年两期“儿童心灵成长营”活动中,心理老师对孩子们进行心理疏导,鼓励他们说出自己的故事,打开心结。
活动之前,李青把那个爱去商店买小零食、和小伙伴一起吃一起玩的活泼女孩关了起来,不相信任何人,经常一个人躲在家里。
她觉得身体里活着两个自己:在家里做“隐形人”,在外面做“铁人”。
学校里,同学骂她爸爸妈妈是贩毒的,她拿起墨水瓶子泼了对方一脸。有时周末,李青也会约架,骂女同学“贱婊子”,得了“李能打、李能骂”的绰号。“要么就不打,要么就狠狠地打“,学校里没人敢惹她。
11岁的年龄,她说自己能看懂《红楼梦》,最喜欢林黛玉。“和我一样,寄住在外奶奶家,遇事不往外说,一个人憋在心里。”三年,李青会把心里话写下来,十几个本子累成了厚厚的一沓。
程斌只有在母亲的坟头才会放声哭。每个星期五,他要去妈妈的坟头哭一场,袒露最真实的自己。
奶奶平日里劝导他,走出阴影,他耳朵淡,不爱听,闷着气往牛棚后的草墩里一坐,待到夜里十二点,叫谁也找不着。
次日出门上学,认识的邻里都告诉他,“你奶奶找你呢。”一个、两个、三个、四个,到第五个人说的时候,眼泪再也绷不住了。
到学校,程斌也是一个人,别的同学说说笑笑,他也羡慕,但怎么也融入不了。
现在,程斌已经好了不少。他把彭立生当哥哥看,参加了三月份第一次心理辅导课,暑假又跟着协会去了北京。
他不想继续活在过去、活在悲伤里,把一门心思放在了学习上,希望将来离开下马关,到北京一样大的城市去。
△父母双双涉毒入狱后,刘玲帮助奶奶承担起做饭、洗锅、扫房子、打草等家务活
过早的成熟
平日里,这些孩子讨厌上下学,别的同学有父母接送;讨厌老师布置关于父母的命题作文,自己只能去作文书上抄一段,再对着他们的照片瞎编;讨厌开家长会的时候,到场的只能是爷爷奶奶或者舅舅小姨。
和别的孩子不同,他们必须过早地成熟。
曾欣第一次学做饭,是四岁的时候。学了好几年,调料还是摸不准,有时候放了好几勺盐和辣子,炒得半生的土豆又咸又辣,在嘴里嚼了又吐出来。
父亲被判十五年,母亲长时间在外打工,离开的时候没留下钱。她带着比自己小三岁的弟弟在家,做的东西不能吃,就去小商店里赊方便面。1.5块一包,一天吃两次或一次,“每一种口味都吃过,最喜欢香辣的”。算下来,吃过的方便面不下200袋。
曾欣今年长成12岁,变成了一个做饭小能手。“炒菜的时候油要先热一会,做辣子需要把味精、芝麻撒上。”10块钱买一大袋土豆后,炒土豆、拌土豆成了家常菜,但她最拿手的是蛋炒饭,“又简单又好吃”。
刘玲也会经常做土豆,左手把着土豆的时候,刀片停在中间切下不去,就用双手压一压,有时候土豆会从刀口旁滑走,她只能把土豆丝切成小指一样粗。
除了做饭,洗锅、扫房子、打草喂羊都是她的活,刺篷草经常会扎在手背上,渗出血后,落满红色小点,“很痒,一抓就烂”。
最让她煎熬的是去别的同学家里写作业,老师布置的任务都在微信群里。同学的妹妹问她为什么不在自己家写,她恨不能立马逃走,但到了下次,还是会硬着头皮去。家里没有智能手机,没有微信、没有QQ,她在一个脱轨的世界里。
10月2日早晨,来协会之前,刘玲吃了辣子馍馍。中午开饭的时候,她放开了肚子,“好久没吃上这么好的了,有肉、有菜、有汤。”
下午,心理老师组织“穿越火线”的游戏,让孩子彼此信任、相互团结。刘玲玩得很欢,找回了丢失很久的笑容。
△江武的画。父亲因吸毒在戒毒所进进出出,江武觉得他和父亲之间有一道斑马线和一盏红绿灯
“恨死毒品了”
每个孩子都坚信自己的父亲是好人,他们痛恨毒品。
一个孩子说:“恨,恨死毒品了。”
王文每次上街,看到防毒禁毒的宣传牌,有种掉在河里被水死死围住的感觉,呼吸被堵住了。她低下头,让眼睛只盯着路面。
江武觉得毒品悔了自己的一生。父亲吸毒,母亲在两岁时离开了自己。
他不记得从什么时候开始,父亲在戒毒所里进进出出,数不清次数。
父亲犯瘾的时候,躺在床上眼泪、鼻涕哗哗流,,吐个没停,睡觉也不安稳。他觉得自己一下子被丢在黑黑的小屋子里,看着眼前的爸爸,大哭大喊。
10月2日晚上,心理老师为江武做了一次心理测试,让他画一个房子、人、树。江武在纸张中央画了一辆车,一道斑马线,一个红绿灯,把房子和人画在纸张边缘,小到不惹人注意。
14岁的江武觉得,在自己和父亲之间,有一条线和一盏红绿灯。父亲节的时候,老师布置的任务是给爸爸洗脚,江武想做,但心里害怕,靠近父亲到一定的距离,心里的红灯就会亮起,只能停在那条线以外。
走路的时候,江武习惯把头抬得很高,背挺得直直的,别人说有“大哥”的风范,他听了,心情会飘起来,“很happy”。他想在自己身上彻底摆脱父亲的影子,做一个完全不一样的人。
对于父亲,江武有害怕,有讨厌,也有依赖和爱。每次父亲被带去戒毒所,他会守在那儿三天,不吃不喝,“害怕爸爸离开我,爸爸是好爸爸。”
有时候江武也会觉得自己很矛盾,两种感情在脑子里打架。他经常梦见自己像一只蜘蛛,被一层一层网围在中央,然后吓着醒来。
采访结束的时候,他告诉记者,自己像《失落的一角》里面的圆,缺了一角,去问小虫,去问大树,忍受冰雪,忍受日晒,寻找缺失的一角。但是永远不会有合适的角,去填补那个空缺。(文中涉毒“孤儿”均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