残保金政策是将融合教育、无障碍改造等前置阶段的问题都丢给企业。高额残保金促使了残疾证“挂靠”行业的野蛮生长。
撰文/ 罗瑞垚「谷雨特约撰稿人」
编辑/ 秦旭东
你认识几个姓张的人?你又认识几位残障者?
中国目前的残障者总数超过8500万,与张姓人的数量基本相当。但由于教育和就业两大渠道的障碍,他们在社会生活的参与情况与其数量不成比例。
《2016年中国残疾人事业发展统计公报》显示,2016年城乡持证残疾人就业人数为896.1万人,其就业率约为25%;其中按比例就业66.9万人,即在机关、企业事业单位等组织就业的残疾人,占比仅为其劳动人口数量的1.87%。
太仓中德善美实业有限公司(下称“中德善美”)是一家专门雇佣心智障碍者的福利工厂。职业培训师玛丽娜认为,残障者参与社会最大的阻碍仍然在于理念,“很多人觉得所有的残障人士是坐轮椅、听不到、看不到、什么都不明白、什么都不会做。”
在曾经的中国,残障者被称为“残废”,后来变为一个更为通用的名词,“残疾”。但在专业从事残障者就业的人看来,这两个词都包含着对残障者根深蒂固的歧视。融易咨询联合创始人吴迪解释,“残废”完全抹杀了残障者自身的价值,只对其加以“保护”;而“残疾”则认为残障是一种疾病,是需要“治愈”和“修复”的。
再到“残障”。一字之差,体现了视角的不同。在社会模式下,残障者是社会多元的形态之一,这种“障碍”,实际上是由于社会支持系统的缺乏造成的。
作为针对心智障碍者的福利工厂,中德善美为心智障碍者提供了适宜的工作环境和相关支持,但他们也希望,员工在工作能力得到提升后,能够有机会的融合的环境中工作,真正的融入这个社会。
融合就业并不是简单的“在一起”就业,关键在于非歧视、无障碍、合理便利及社会保障。促进残障人士融合就业,也是玛丽娜和同行共同的心愿和目标。在他们看来,这是残障人士享有平等权利、真正融入社会的必经之路。
高压残保金加速残疾证“挂靠”
自1990年《残疾人保障法》颁布起,中国就明文规定了残障者按比例就业制度,促进残障者的融合就业,但实施效果并不乐观。
按照现行规定,各地企业应录用残障者的最低比例在职工总数的1.5%到2%之间,不达标则应缴纳残疾人就业保障金(下称“残保金”)。2015年9月,《残疾人就业保障金征收使用管理办法》出台,加大了残保金的征收力度。
此前,残保金的征收由1995年出台的《残疾人就业保障金管理暂行规定》规定,“按照年度差额人数和上年度本地区职工年平均工资计算交纳”。新政出台后,残保金按照差额人数乘以上年用人单位在职职工年平均工资来计算,这对金融、互联网及外企等高薪行业的影响尤为显著。
以北京为例,若一个1000人的企业平均年薪为50万,2016年北京的社会平均年工资为9.2万,在不雇佣任何残障员工的情况下,若按照老政策,需缴纳的残保金为156.4万,而按照新政,则需要缴纳850万。
这引起了部分企业的强烈反弹。2017年3月,财政部又发布了《关于取消、调整部分政府性基金有关政策的通知》,为残保金设置了上限,规定用人单位上年平均工资“超过当地社会平均工资3倍以上的,按当地社会平均工资3倍计征残疾人就业保障金。”
2018年2月9日,湖北荆州监利县龚场镇新庄村,俞永珍老人两个儿子的残疾证。
有人公益基金会残障项目总监蔡聪认为,残保金政策是将融合教育、无障碍改造等前置阶段的问题都丢给企业,企业“不是不想招,而是招不到合适的”。残保金高压之下,企业开始主动寻找出路。蔡聪说,有企业主动找上门来,希望他们帮忙雇佣残障者。
但另一方面,高额残保金也促使了残疾证“挂靠”行业的野蛮生长。
吕飞多年来专注研究残障人士融合就业。据她观察,残疾证“挂靠”一直存在,但从来没有像去年这么“疯狂”。2017年,残疾证“挂靠”的中介市场开始规模化发展,中介机构几乎给所有可能需要缴纳残保金的企业“洗了一遍脑”。
所谓残疾证“挂靠”,即企业与残障人士签订劳动合同,发放报酬,但并不要求其像其他员工一样参与工作,只是为了达到免交残保金的合规性要求。
政策与企业“断层”
企业也有雇佣残障员工的意愿。据国际劳工组织与中国企业联合会2013年的联合调查显示,161家受访企业中,有120家企业表示愿意招聘残障员工。
2017年10月1日,郑州,洗车行老板给残障员工过生日。
但吕飞说,企业和政策之间存在“断层”。上述调查中,仅有48家企业认为自己有招聘残障员工的能力,大多数企业认为自己面临着如招聘渠道、岗位分析、安全风险、管理成本等各方面挑战。
这是大多数企业面临的难题。结果就是,有意愿的企业想招残障员工却招不到,中介主动找上了门,为企业“指点迷津”,提供“挂靠”服务。
吕飞说,残联之类的机构,本应在残障者和企业之间起到中介的作用,但事实上,地方残联的就业指导部门人员有限,不可能做到为每一个企业提供个性化服务。
但对企业而言,从招聘信息发布,到岗位匹配,再到无障碍改造,都缺乏经验和专业指导,又没有渠道可以获得相关信息和服务。相比之下,中介提供的“挂靠”是一个更为经济实用的选择——“我没办法给你找100个人,但我可以给你找100个证。”
目前也有机构尝试为企业提供这种培训和服务。吕飞希望将雇主支持工具系统化,在试点服务的基础上形成可复制推广的模型。但在此过程中她发现,中介对企业的“洗脑”来势汹汹。
某不愿具名的业内专家甚至指出,目前残联系统对“挂靠”态度暧昧,甚至有地方残联参与“挂靠”,成为中介的上游“供应商”。该专家提供的材料显示,在某地残联组织的一个座谈会上,有残联领导称“挂靠”,“这个现象在现行的保障金的高压态势下,它不可避免。”
对政府而言,“挂靠”解决了残障者就业,减轻了政府负担;对企业而言,免交残保金,还不用承担残障者就业可能带来的风险。
但在吕飞看来,“挂靠”造成了政府、企业和残障者“多输”的局面。对企业而言,“挂靠”要付出工资和五险一金,成本并不低,其合规性风险也越来越大,却并未获得残障者的劳动价值;“挂靠”使得残障者就业数据攀升,可能误导政策方向,用于残障者就业支持方面的资源可能减少。
更重要的是,这种“挂靠”实际上损害了残障者的平等就业权,减少了他们进入融合环境就业的机会,他们可能成为社会和家庭永远的照料者。
从隔离走向融合
融易咨询创始人周海滨曾在国际劳工组织工作。他总结说,各国残障者融合就业,基本都经历着相似的路径:第一阶段认为残障者是负担,“眼不见心不烦”;第二阶段有了按比例就业和罚金制,或者反歧视制度,雇佣残障者成为一种必须遵守的法律义务;随着残障人者走进工作场所,人们开始意识到他们的优势和价值,他们开始赢得尊重,工作场所自然变得更为多元和包容——就像曾经女性走入工作场所的历程一样。
“直接接触是减少彼此的误解、假设、隔离最好的方法。”周海滨说,但“挂靠”实际上隔绝了残障者与企业,是以保护为名实施的歧视。
如何从第二阶段走入多元融合?周海滨认为,目前“生态系统里面每一环都有欠缺”,所以强制的制度安排所产生的结果就是进一步的隔离。
首先,政策制定应该有惩罚也有疏导。据国际劳工组织调研,采用罚金制的大陆法系国家,虽然有按比例就业的政策,但十年过去,残障者融合就业的比例并没有提高;而美国、英国、新西兰等英美法系的国家,已经意识到需要给企业提供鼓励措施和更多支持,让他们知道怎么和残障人士一起工作,这被证明是成功的。
其次,社会意识的倡导也是一个重要方面。例如在企业层面,自上而下都应该进行残障平等意识培训,通过日常相处建立与残障员工相处的自信心,否则即使表面上看起来在融合的环境,但其实心里还是有一道透明的墙。
玛丽娜也碰到过担心在外面受到伤害、不愿意离开庇护环境的残障者。外部环境不友好,残障者不愿意进入融合环境,与外部环境更隔离,这看似是一个鸡生蛋、蛋生鸡的问题,谁先迈出融合的第一步?
“谁更有发言权,谁就可以先改。”周海滨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