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地政府对李利娟采取的行动又快又急:
4月21日,武安市行政审批局向李利娟下达行政许可听证告知书,认定爱心村在2014年至2016年未参加年检,拟作出撤销登记决定。
5月4日,河北省武安市行政审批局以连续三年未参加年检为由,撤销了李利娟爱心村的民办非企业单位登记证书,爱心村的74名孤儿弃婴被分流安置。
5月5日凌晨,李利娟被武安公安局从北京带回武安刑事拘留,罪名是涉嫌扰乱社会秩序、敲诈勒索等。武安市市长强延峰向媒体表示,李利娟及其同居男友还涉及到涉黑涉恶案件,相关案件正在侦办中。
5月10日,武安公安局公布案件进展,认定李利娟涉嫌敲诈勒索罪、伪造印章罪、诈骗罪、聚众扰乱社会秩序罪等犯罪行为。
在不到一个月的时间里,一个全国知名的公益机构与慈善人物坠机式陨落。
在多家主流媒体对李利娟案的调查报道中,我们看到了一个介于黑白之间的灰色场景:一方面,李利娟确是“爱心妈妈”,她收养、并优待100多个孩子,而且这些孩子大多是身有残疾且被遗弃的孤儿;而另一方面,李利娟以这些孤儿作筹码,在与村民、政府的多场纠纷中获利,也很有可能是事实。
此案的特殊性在于,李利娟做的是真慈善,但其经营爱心村的方式与周边村民、政府的利益却是冲突的。也就是说,出现了这样的一种慈善模式,其在救助弱势人群的同时与所在的社区产生了不可调和的矛盾。
目前,李利娟案仍有诸多争议,本文仅梳理、分析一些基本事实。
关于李利娟
资料图:李利娟
李利娟,河北武安人,在家中排行第四,当地人称“四霞子”。
二十世纪八九十年代,李利娟曾做服装生意致富,后来经营铁矿、种植、养殖等产业,目前,她是武安市鑫森铁矿等3家公司的法定代表人。
在当地村民口中,李利娟是一个“恶人”,“在我们村里,有100个人,说她101句坏话,还要多出一句坏话。”村民与李利娟的矛盾,多因土地纠纷而起。
村民对李利娟的忌惮一定程度上来源于其同居男友许琪。许琪,当地人称“许老大”,陕西人,相传曾把李利娟的前男友从他们合伙的矿井中打出来。
李利娟待收养的孤儿很温和,对外人十分彪悍。曾有过堵在政府会场门口找市长、带人抗议工业项目施工。据李利娟说,此次爱心村被取缔的诱因,就是其阻碍格力集团在当地投资的千亿级项目的施工。
“土地纠纷”是解读李利娟与周边社区矛盾的关键词。
铁矿是当地的主要产业,经营者需要在一块宽广的土地上勘探、采矿。矿区范围大,投资周期长,可以想见,矿主强势守卫自己的地界,乃至设法进一步扩大地界,都是大概率事件。
爱心村在这场社会博弈中扮演了一个重要的角色,爱心村就建在矿区之内。根据媒体的报道,李利娟在当地的强势地位,始于2006年她戴上了“爱心妈妈”的光环。
关于爱心村
爱心村现状。图片来源于封面新闻
爱心村离武安县城8公里,距最近的村落上泉村也有3公里,周边一片荒野,沟壑纵横,树木长得低矮、杂乱。这片荒野是被遗弃的矿区,近几年一些小铁矿已被关停。
爱心村里的房子大多是铝制板材搭建的,有五十多间。四周用一米多高的铁丝网围着,里面藏獒的叫声很远都能听见。村里有35位阿姨,都是六十岁以上的老人,他们是李利娟从附近村子雇来照顾孩子的护工。
从1996年收养第一个弃婴开始,李利娟共收养118个弃婴。21年来,爱心村的孩子只进不出(出嫁除外),李利娟拒绝任何人来她的院子里领养孩子。
被收养的孩子们都管爱心村叫“家”,孩子们管护工阿姨叫奶奶,叫李利娟妈妈,叫许琪爸爸。
李利娟与收养的孩子感情很好,孩子见到她,往往扑上去说“妈妈好”。孩子病了,李利娟会让人带他们看病,孩子出嫁,李利娟会置办简单的嫁妆。
李利娟有一个账本,上面记着:2016年一年,加上占地赔偿款、政府补贴,修渠拨款、养殖收入、捐款共有200万左右。其中,政府对爱心村的补贴分两块,一块是每年拨付的10万元现金,一块是孩子的低保,每人平均每月450元。账本上也记着去年的总花费:500万元。包括35名护工阿姨工资70万元,加上100多人的伙食,孩子的书本费等等。
在多家媒体的调查报道中,爱心村孤儿、护工对李利娟的评价很高,这说明爱心村的慈善事业是经得起采访的,是真慈善。从慈善的层面而言,一个坚持了21年,一共收养了118个孤儿的民间人士值得所有人脱帽致敬。
但是,李利娟经营爱心村的方式,有着很强的草莽江湖气息,兼之拒绝与政府合作,难以在现有的制度环境下持续生存。
关于“不合规”
河北省民政厅2013年下发的《河北省个人和民办机构收留孤儿排查工作实施方案》规定:
对不具备养育条件和不符合儿童安全设施保障条件的个人和民办机构,抓紧将孤儿接收并集中安置到公办儿童福利机构;对已经具备养育条件,机构负责人又坚持养育孤儿的民办机构,要与民政部门签订合办协议,纳入到民政部门监管。
武安民政局一名官员表示,爱心村的设施达不到国家对于养育机构的条件,但李利娟不愿意将孩子送到公办儿童福利院,也不同意与民政局签订协议,纳入监管。
李利娟说,相比公办福利机构,她的爱心村更像一个家,“公办福利院里的人都是挣工资的,下班就走了,我不是,这里每一个都是我的孩子。”
武安市有民政事业服务中心,下设福利部、救助站、老年公寓。但直至2017年,福利部收留的孤儿数量,不及爱心村的零头。
但是,作为一个非营利机构,不接受民政部门监管的爱心村的财务管理存在硬伤:李利娟使用个人账户接收善款;机构里没有专职的财务人员与财务制度。
传闻中,当地政府一度希望“收编”爱心村,甚至考虑过把李利娟纳入体制中,让她担任当地福利院的负责人。这些传闻可以在当地政府为爱心村开设了长达数年的“绿色通道”中找到依据,但是,李利娟似乎是拒绝了政府抛过来的橄榄枝,反以爱心村为筹码,与政府在拆迁补偿的纠纷中进行博弈,最终让爱心村走进了死胡同。
关于“敲诈勒索”
2018年5月5日,武安市宣传部发布通报,经公安部门查证,李利娟涉嫌敲诈勒索。“李利娟在某宾馆乘坐电梯,以电梯不稳造成其腰部损伤为由,讹诈宾馆17多万元;从宾馆出来住到医院,又以药物过敏为由,讹诈医院12多万元。”
武安市第一人民医院与武安市一家老牌宾馆,确认了与李利娟的纠纷。
2013年6月18日,李利娟与朋友在宾馆乘坐电梯,当时电梯有七八个人。电梯上升出了点故障,“噔”了一下,又上去了。
据值班经理说,当日,爱心村的孩子连同一些社会人员堵门索赔,说李利娟腰损伤了。酒店通过中间人来回协商,宾馆赔了15万,另付2万余医药费。“电梯里别的客人都没事。她老说疼的不行。我们毕竟是个企业,出钱了事,求个平安。”
“宾馆事件”的当天晚上,李利娟住进武安市第一人民医院,根据医院记录,2013年6月25日,李利娟在治疗的过程中出现不适,其对医院的治疗提出异议,要求转院。院方最终赔付12万元。
李利娟否认这些纠纷是敲诈,她认为,因为爱心妈妈的道德光环,自己的任何行为更易处于非议之中。
如果说阻挠大项目施工还算是有争议的经济博弈,李利娟上述行为涉及敲诈基本实锤。大家都坐过电梯,去过医院,电梯卡顿一下就能索赔10余万,这在一般情况下是不可想象的。结合当地居民对李利娟清一色的恶评,我们可以得知,当地社区不欢迎这位“爱心妈妈”,这间接为“依法取缔”提供了舆论基础。
结论:“草莽慈善”走进了死胡同
早在2013年,河南袁厉害住宅发生火灾,致其收养的7名孤儿罹难,彼时便引发了社会对民办托养机构的关注。“袁厉害事件”当年,民政部等七部委联合下发《关于进一步做好弃婴相关工作的通知》,要求着力解决民办机构和个人收留弃婴的问题,严禁任何机构和个人私自收留弃婴。
李利娟的爱心村,其实属于一种“非制度化生存”。非制度化生存是指人们在遇到某些问题时,借助权力、关系、人情、面子等资源,采用制度外的方式进行利益博弈的行为和过程。
在某个公共服务缺失的时期,爱心村用一种不正常的方式解决了当地的弃婴问题,其存废其实不取决李利娟,而取决于当地的制度化环境能否建立,相关的公共服务能否完善。
目前,政府的福利院接收了爱心村的孩子,不能说这些孩子比之前更幸福,但这是当地社区更多人愿意看到的结果。
在我看来,李利娟在慈善层面始终是可敬的,无人能抹杀其收养了118名弃婴的功绩,但是,这种“草莽慈善”终究会走进死胡同。
参考资料:
《“痞子”妈妈和她的104个孩子》新京报剥洋葱
《双面李利娟:收养上百弃婴的“爱心妈妈”被刑拘前后》界面新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