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识教育,也被称作自由教育或博雅教育——我一直觉得,在现代社会中,它算是个还不赖的东西。
我听说,很多人都有这样的特征:越没什么,就越觉得什么好。——我自己应该也不例外。这样的特征,往坏的方面说,叫贪得无厌;往好的方面说,则是一种自我激励。我承认,这是一种很累人的特征;但毕竟,贪得无厌的人并不会漠不关心,因此,也许有一天,他能用一种积极的方式克服贪得无厌的坏处;而漠不关心的人则无药可救。另外,有这样特征的人,虽然在评价那个他们没有的东西时,可能会犯错,但这情有可原,因为他们毕竟对那个东西没有最深入的了解;但是他们偶尔也可能说出一些对的事情,这恰恰是因为他们和那个他们没有的东西保持了一定的距离。这样说来,既然我从来没受过真正的通识教育,那因此,我至少有如上这个还说得过去的理由,来适度地称赞它。
有人说,接受通识教育的人,更能够懂得治国。这可能出于两种原因。第一,他们的教育能够使他们摆脱最狭隘的利益之争、从而使本来就具有政治家风范的人得到升华。第二,通识教育本身就以治国术为内容、从而使无能力治国的人习得这一知识。虽然能够理解这种说法背后隐含的假设——即,在这样的人治国之前,国家不可能真得很好——但是鉴于人们总是越没什么、就越觉得什么好,所以我倒更情愿相信,对通识教育抱有如上信念的人,都是对现实中的不公正有所不满、却从来没有机会亲自治国的人。如果这是真的,那么从治国角度来赞扬通识教育的人,被普遍视为明里佯装投身教育、实际试图亲自指点江山的人(也就是出于第二种原因而赞扬通识教育的人),也自然不足为奇:既然他没国可治,于是就更加迫切地感受到治国之美妙;既然迫切地感受到了治国之美妙,那就更想亲力亲为;可是,但凡稍微诚实一些的人都会怀疑,自己到底有没有这个能力亲力亲为;于是在对自己能力的将信将疑、与对治国亲力亲为的渴望之间,作为治国术的通识教育就成为了二者衔接点:通过知识使自己具备亲力亲为治国的能力。——而这无疑是荒唐的。治国,如果说是学问的话,那也是实践的学问。接受通识教育、读再多古人的书,也没法替代实践本身(更何况通识教育的内容本来就应该还包含数学、物理等看起来与治国毫无瓜葛的学问的教育)。因此,对通识教育和治国之间关系的错误认识,其实甚至不值一驳。
有人说,接受通识教育的人,更能够懂得做人。因为通识教育很大程度上是人文教育,所以受教育者或能够在和古人的对话中认识到人所不变的本性(假设这一“本性”存在的话,即使它可能意味着张力乃至冲突本身)、或能够趋向于自我的不断完善。但是,什么叫“做人”,其实就已经很难解释的。它可能意味着做一个有道德的人,或者意味着做一个深刻的人,或者意味着做一个爱国的人。不过很可惜,这三者很难持续不断地得到同时实现:很多有道德的人,为了能够时刻充满自信地坚持自己的道德,便偶尔不得不肤浅一些;很多深刻的人,恰恰因为变得深刻,所以不得不在心中产生对道德和国家的怀疑;很多爱国的人,在某些情况下,则不得不在公民义务和人的道德德性之间做出抉择。于是,即使接受了通识教育的人,可能也不得不在这三种“做人”中有所偏好。结果,他可能在这方面更“像人”,但在那方面则甚至还不如未受通识教育的人。——不过,问题还能够有更深刻的一个层面:接受通识教育的人,为何会做出某个抉择而不是其它?为什么在青年时期同样接受了通识教育的人,会像同龄人中未接受这一教育的人一样,在上述问题上做出不同的抉择?答案恐怕还是得从通识教育之外寻找。通识教育,恰恰因为它无所不包的特点,而能够为各种不同的倾向浇水施肥。于是,有的人在大学中接受了通识教育后,变得更加自由主义;有的人则变得更加左翼激进;有的人则变得更加态度保守。——究其原因,大概是:他们在大学中接受通识教育前,就已经是自由主义者、左翼激进主义者、保守者。而这些,或许都是他们更年幼时受到各方面影响的结果。若是如此,那么大学阶段的通识教育可能完全与教会学生如何做人无关。
有人说,接受通识教育的人,更热爱知识。通识教育的作用,因此就是筛选出热爱知识的人。其实,现如今,人人都热爱知识。——据说,知识就是力量。据说,我们生活在一个知识社会中。据说,这不但是因为知识确实显得能够改变人类,而且也因为我们已经有了足够多的社会制度来强化知识的重要性——不然为什么不论找什么工作都要先看文凭呢?如果这些说法都是对的,那么通识教育根本是一件没有必要的事情,因为现代社会中人人热爱知识,所以可能根本不需要再额外挖掘出热爱知识的人。
这样说来,通识教育似乎确实没什么用处。它不一定能教会人治国,不一定能教会人做人,在知识社会中它也许甚至没有筛选热爱知识的人的意义。那么,通识教育凭什么还应得到适度的称赞呢?
我们现代社会,有一个美德:我们相信,但凡没有实际用处的东西,就应该淘汰掉。美德的践行需要谦虚审慎而非操之过急,不然我们可能会错把有实际用处的东西当做没有用处、从而错误地抛弃掉。我们越没什么,就越觉得什么好。——这同样适用于我们的过去、我们的历史、我们的存在本身。古人有许多谬见与荒唐,自然也有许多未解之谜,但是,在一个相对静止的社会中,古人至少能够无条件地享受某种安稳;在试图描述宇宙的秩序的科学定理中,则显现着永恒所具有的震撼。然而,在不断推陈出新的变化中,我们现代人却不知我们从哪里来、不知我们将向何处去,因而也就鲜有这种安稳;与此同时,我们又很遗憾地坚信,我们没有永恒和不朽。
假如一觉醒来发现自己身处陌生的世界中,我们可能会感到好奇与期待。但是如果天天醒来都是如此呢?如果你的现在和你的过去从来都毫无关联,那么你的未来也就和你的现在毫无关联。这不会让你感到恐惧吗?假如我们离开故乡漂泊各地,我们可能会在一开始充满了激动和喜悦。但是如果久居他乡、甚至流徙不定,我们怎会不偶尔想起曾经那家门口的路牌、曾经那一碗面条、曾经那一片往事?——这种回想可能略带些许苦涩,但它毕竟是个确定的支点、是个让人安稳的念想、是我们的身份、是我们的认同。它能让我们暂且小憩,从而起身继续前行。而那在捉摸不定的变化中无法抓住任何把手而永无立足之地的人,岂不是有些可怜吗?
我们现代人,也许正是这充满恐惧又招人可怜的人——幸好,大众化了的通识教育可以帮助我们。通识教育所带来的,不是一般意义上的实用知识(或者说,关于现在和关于变化的知识),而是那关于过去和关于永恒的知识。当我们阅读古代大家的作品时,我们能够感受到古代与我们的联结;当我们探讨着数理知识时,我们能够感受到某种因亘古不变而带来的纯粹和惬意。而正因此,大众化了的通识教育反而具有实用的意义:当我们在变化面前不知所措时,它能告诉我们:我们是谁、从哪里来。它给我们提供了一个立足之地,使得我们中的多数人能够在疲惫时获得安稳。这样安稳的人,即使不是最好最伟大的人,至少也算是个还不赖的理想了。
本文只是一个没有接受过真正通识教育的人对他所不真正了解的通识教育所进行的适度称赞。我在文中可能犯的错误,既会让我感到恐惧、又会让真正熟悉这一话题的人感到可怜。但是,恐惧与对怜悯的克服,都能催人行动。——这里面的道理,应该和“越没什么,就越觉得什么好”所意味着的贪得无厌是一样的。如果事实就是如此,如果事实就是这样无法被彻底消灭,那么我更愿意让这样的恐惧、这样的对怜悯的克服、还有这样的贪得无厌,永远同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