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文学科日渐衰落已是不争的事实,但问题是,其边缘化和衰落的速度要比人们想象的快得多。
最近,美国人文与科学院和哈佛大学分别出具的两份针对人文社会学科发展状况调研报告,在全美教育界引起波澜——功利主义盛行,正让人文学科陷入穷途末路。不仅个人功利,国家也很功利。美国人文与科学院的报告披露,从2005年到2011年,在所有的学科中,只有人文学科受国家资助力度“不升反降”,具体的投入额更是少得可怜。
哈佛大学的《描绘未来:哈佛学院的艺术与人文教育》(以下简称“《哈佛报告》”)则指出,过去60年,选择哈佛艺术人文专业的学生占比从36%下跌到20%。甚至,一些已经选择人文专业的学生也在不断逃离。
人文学科是否需要拯救,又该如何拯救?究竟是外界的“功利主义”导致了人文学科的没落,还是人文学科自身内部出现了问题?不少人认为,只有回到问题的源头,厘清人们对于人文学科的种种误解和困惑,人文学科才可能找到突围之路。
人文学科之危:钱少,人也少
人文学科的萎缩到了什么程度?最近,美国人文与科学院发布的名为《问题的核心》的报告,直指问题的严峻性——
从2005年到2011年,在数学和物理学、生物学、医药学、工程学、教育学、社会科学、法学、人文学以及商业管理学这些学科中,只有人文学获得的国家资助份额逐年下降。论其惨烈程度,只有法学与其不相上下,但即便是法学,在2011年获得的资助额也有较大幅度的回升。
剖析2011年人文学科及其他学科的投入来源,其他学科的投入都是国家资助占大头,惟独人文学科的一大半资金均来自学术机构,并且,人文学从国家层面得到的资助额竟和从非盈利机构获得的资金半斤八两。
根据这份报告的解释,这说明国家层面对人文社科领域的研究长期忽视。“尽管有为数不少的资金源在资助人文社科领域的研究,但这些资助的额度近年来都在下降,其中尤其令人忧虑的是,国家拨款这一资金来源的大幅下降。”
除了人文学科不受国家“器重”,在大学里,愿意选择人文学专业的本科生越来越少,且人文课程本身也受到质疑。
《哈佛报告》从另一个维度,揭示了人文学科的不济。
过去60年,哈佛学院(哈佛大学将本科生统一于哈佛学院中)人文专业的报考率呈急速下滑之势,选择艺术人文专业占所有专业选择的比例从36%下跌到20%。在预录取学生中,人文专业更是爆出一连串负面消息:从2006年到2016届毕业生中,人文专业的选择率从27%跌到18%;2003年到2012年,人文专业的选择率从21%下滑到17%。相反,科学专业的选择率上升了12个百分点。
注意,这并非只发生在哈佛,普林斯顿大学、耶鲁大学等美国顶级名校的人文学科同样“遇冷”!
在《哈佛报告》中,它表现为一组来自全美的数据统计:1966年到2010年,全美人文专业的本科学位授予数占总体学位的授予比例从14%跌到7%。这说明,美国学生选择人文艺术专业的热情明显下降了。
更令人伤心的是,学生还在不断“逃离”。过去8年,超过半数的预录取学生原本表达了入读人文艺术专业的意愿,但最终进入了其他专业。逃离的学生中,50%最后毕业于社会科学专业,27%进入了政府关系、心理学或经济学专业。
教授们进而发现,与其他学科相比,表示要进入人文专业的学生对其选择的忠诚度最低:人文艺术专业的流失率为57%,而社会科学专业的流失率仅为19%。跟进调查发现,选择哈佛艺术人文专业的学生的大部分,是在大学第三学期开始离开的。
其实,人文学科在美国的尴尬遭遇,并不是新鲜事。2008年次贷危机之时,人文学科就已遭受到极大冲击。美国一项2008-2009年终职位调查显示,英语、文学和外国语言的人才需求比前一年下降了21%,是34年来的最大降幅!
但美国人文与科学院的报告指出,这个发生在象牙塔里的变化,其实已经给美国的基础教育带来负面影响。根据美国国家教育统计中心的一项调查,2008年美国公立高中里将近三分之一的高中历史老师既没有本科学位也没有教师证书——这个数量是自然科学老师的5倍。
不存在完全“去功利化”的人文学
人们一般认为,功利的市场化评价是导致人文学科没落的最大因素。比如,毕业后难以找到高收入的工作,是令学生们对人文学科望而却步的主要原因。这一点在经济停滞时期,表现得尤其明显。
针对美国人文与科学院的报告,有美国国内媒体刊文指出,当前大学正形成一种风气:艺术与人文学科专业的学生受到冷遇,而选择STEM专业(即科学、技术、工程、数学,统称为理工科)的毕业生则得到了不成比例的高回报——不仅收入较高,美国社会对STEM专业毕业生的垂青甚至延续到了留学生和移民政策。
美国的OPT计划(是美国针对留学生推出的专业实习计划)规定,国际学生大学毕业后,可继续以学生身份在美国工作实习12个月,但STEM专业毕业生,其OPT时间可延长至29个月。
美国人文与科学院的报告还援引的一个悖论是:越来越多的美国人需要高质量的高等教育,因为知识经济当道,缺乏这类教育的人得到的机会和回报将会越来越少。但与此同时,关于高等教育成本及其价值的问题也在不断发酵,大学学费、学生债务以及大学是否真能教给学生生存所需的技能——公众对于这些问题的关注在持续上升。
在美国的一些新闻门户网站上,不少网友的评论与报告中的一些事实互为印证。一个极具代表性的论调是:“进大学并不是为了兴趣,也不是为了聚会和度假打发时间,而是为了寻找方向、确保生计。正因如此,出于经济的考虑在选择专业时才是最重要的。”
还有网友留言,“过去,能进大学深造的学生基本都来自富裕家庭,不必背负沉重的经济压力,并因此有了自由选择的可能。但随着大学入学率逐步提高,大量中等及中等以下收入家庭的孩子也进入大学。对这些人而言,培养兴趣是次要的,他们更关注如何在世界中寻找自己的位置,获得足够的技能,毕业后找到合适的工作。”
功利主义,是不是导致人文学科没落的“罪魁祸首”?
北京大学中文系比较文学专业年轻教师蒋晖认为,必须从人文学科的源头对此做出剖析和探讨。“将人文学科与所谓的‘功利’完全对立化,对人文教育其实没有益处。”
回溯人文学科的发展,在历史上还找不出一个完全“去功利化”的时代。19世纪,当西方人文教育在大学兴起之时,其目的就是为了替代宗教指导人生意义的功能。当时科学主义完全战胜了宗教,极度重视外在事功却又无法提供关于人性、心灵等“人之为人”的理念,美学于是取而代之。
“直到20世纪上半叶,人文教育的核心都是追求人性的完美,为人而服务。进入下半叶后,它更专注于培养人的批判精神。”蒋晖说,虽然人文学科并不存在内在目的性,但它确实和某一种功利主义相9牾。“如果仅仅为了实现个人理想,达到改善个人生活的目的——这种极度个人化功利主义才是人文教育的危机。”与完全“去功利化”不同,人文学科应当有一个整体性目的,“无论是为了民族还是社会的共同价值,进而升华到整个人类的存在意义。”
人文学者对学科没落负有责任?
并非所有的消息都是负面的。
根据哈佛学院的调研,人文专业学生对学科的满意度比其他任何专业的学生都高。而在对毕业生的调查中,老师们发现学生之所以选择人文专业,最主要是因为学术好奇以及对社会的正面贡献。诸如父母压力、职业实用性的因素占比很小。
就在公众开始怀疑人文博雅教育的现实意义时,今年4月10日,美国的一份调查报告却显示,企业雇主相当重视人文社科教育。面对“如今的大学提供博雅教育到底有多重要?”这个问题,51%的受访者回答非常重要,43%的人回答相当重要。而当被问道:“当你为你的孩子或是年轻人提建议,在如今的全球化经济中,能使他们获得职业或专业成就的大学类型,你会向他们推荐博雅教育吗?”四分之三的答案是肯定的,19%的人要视情况而定,只有7%的人表示不会。
《哈佛报告》的一些数据还表明,从全国看,当人文学科的积淀应用于职业学院(比如医学院、法学院),学生亦表现出良好的胜任力,优于本科毕业于其他专业的学生。
那么,大学要如何向公众证明,它们确实在提供广基础、重整体的人文博雅教育呢?
实际上,就在美国人文与科学院报告发布后,《华尔街日报》刊登的一篇名为《谁毁了人文学科》的文章就指出,人文学科萎缩的消息虽然不让人愉快,但至少也有一个好处:“人文学科被人文主义者破坏的现象,终于走到了尽头”。比如,作为学术课程的文学,再也不是区分谁是真正文学爱好者的标准;阅读文学作品,也不会再被演化为本科生需要解答的选择题以及写作题。
当很多人盯着人文学科的那些统计数据,认为大学本科4年选择诗歌、小说、戏剧乃至英语专业的学生少就是学科没落的标志时,人们恰恰忘记了,人文学科早就在悄悄向别的学科领域拓展延伸,比如法律、广告学等等。哪怕不读文史哲这类专业,学生也可以阅读各类经典著作,增加人文修养。
谈及人文学科的未来,美国人文与科学院的报告认为,人文社科类应尽快和其他自然科学类的研究结合起来,帮助应对日益紧迫的全球性挑战。比如,当新技术投入使用而带来伦理问题时,当国际政策被用来解决全球环境、健康等问题时,当需要对各种政策的社会效应进行评估时,人文学科都应该提供研究支撑。
尽管报告强调,“这并非要求所有学者都成为‘公共知识分子’,而是让学者们在保持学术完整性的同时吸引更多的普通听众。”但对人文学者来说,能在多大程度上参与公共议题,并不是一个能一言概之的简单问题。
首都师范大学教育学院青年学者沈蕾娜认为,人文学科的边缘化,和学者对社会活动参与度不高,从而导致学科影响力不大有一定关系。对公众普及人文知识是很有必要的,对于社会的焦点问题,大部分学者不太关注,这一点需要引起反思。“让公众了解象牙塔里的研究,是一部分学者的责任。如果人文学反复强调人性,最终却不能触动公众,那很可能就会被认为虚伪。”
对此,蒋晖倒有另一层担忧。他承认,人文学者不该躲在象牙塔里,但让众多的知识分子将学术界和社会联系在了一起,也有危险。比如,学术娱乐化。“把学术变成快餐文化,然后交给大众,如果是这样,那就不能指望知识分子的公众化能解救人文学的危机。”
通过“为社会服务”进行自我拯救,对于人文学而言,始终是条充满矛盾的道路。在美国,人文学的世俗化与自然科学有着截然相反的命运,后者通过与大学围墙外的世界进行联姻获得新发展。此外,即使是社会科学类专业,例如经济学、社会学等,也能在保持学科独立性的同时高度参与社会事务。只有在人文学那里,事情没那么简单。
有学者认为,在世俗化的过程中,现今的人文学者已然丧失人文学巅峰时期“对人的心智进行教化和改进”的信念,放弃了对内在价值观的追寻,转向对外在政治社会范畴表象的探求,比如种族、阶层和性别等议题。这样,他们“就被个体主义的道德感束缚住了手脚,因为不愿冒犯他人而丧失了教导的力量。”
“进入21世纪,人文学多少有些茫然。19世纪末人文学的兴起是为了指引科学,但现在却变成了科学的一部分。”如今的社会中,毕业生们被越来越多地要求能够提供“有用”的技能,为了满足这一条件,整个人文学科都逐步走向定量化。
在蒋晖看来,无论学者们是否主动放弃了对人文理念的执守,人文学科若只是用极度历史化、追求方法客观性的方式来训练学生,不重视培养其内在气质,这恰恰有悖于人文精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