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四十回围绕惜春出家所用的笔墨是相当密集的。从第111回“狗彘奴欺天招伙盗”起,至第120回贾珍说:“栊翠庵圈在园内,给四妹妹养静。”为止,几乎有八、九回书都有惜春出场,断断续续,几经曲折,才写完惜春的归宿。
惜春刚出场时,三个姊妹数她最小,两个姐姐都已标出各自的风格,而惜春只有一个轮廓:“身量未足,形容尚小”,好像她只不过是一个花蕾,待到这朵鲜花开放的时候,还不知是什么颜色,什么形状呢! 她很少说话,凡是姐妹们出场的时候,她也总是跟着大家一起出来进去,第7回送宫花的时候,这小姑娘正和水月庵的小姑子智能儿一处玩耍呢,周瑞家的把花匣打开给她看花儿,惜春笑道:“我这里正和智能儿说,我明儿也要剃了头跟他作姑子去呢,可巧又送了花来,要剃了头,可把花儿戴在那里呢?” 这时的惜春还睁着天真的眼睛,欣喜地看着周围的一切,充满了童趣。慢慢地她长大了,开始露出清冷洁白的色调。海棠诗社成立时,因为她不善于作诗,也只以自己的住所命名,起了一个“藕榭”的别号。她在诗社的任务,不过是“誊录监场”,直到刘姥姥二进荣国府时,她还仍是个小姑娘形象,听了“老刘,老刘,食量大如牛,吃个老母猪,不抬头!”的笑话儿,独惜春“离了坐位,拉着他奶母,叫“揉揉肠子”,像这样行动都有奶妈跟着的,恐怕只有惜春了。她在姊妹当中是唯一的丹青手,刘姥姥二进大观园时,念着佛,赞美这个园子比画儿还强十倍,她说:“怎么得有人也照着这个园子画一张”,拿回去给乡亲们看看,也不枉来人世一遭儿了。
贾母听说,便向刘姥姥炫耀道:“你瞧我这个小孙女儿,他就会画;等明儿叫他画一张如何?”刘姥姥喜得忙跑过来,拉着惜春说:“我的姑娘!你这么大年纪儿,又这么个好模样儿,还有这个能干,别是个神仙托生的罢?”她说完,贾母和众人都笑了,我们没有看见惜春有什么特别的高兴的表现,她的画到底怎样呢?可能绘画理论及专业知识,都不如宝钗,第42回宝钗说出了一大套专业画家才能了解的知识,而惜春不仅理论水平不够,就是实践的工具也很少,她说:“我何曾有这些画器?不过随手的笔画画罢了。就是颜色,只有赭石、广花、藤黄、胭脂这四样。再有不过是两支着色的笔就完了。”贾母要求惜春把人物儿画上,画成个行乐图儿的样子,而且对这张画寄予很大希望,多次催促,一再提出从难从严的要求,吩咐惜春:“不管冷暖,你要画去;赶到年下,十分不能,就罢了。第一要紧把昨儿琴儿和丫头、梅花,照样一笔别错快快添上。”这个行乐图儿对她的绘画技巧是一次考验,她接受哥哥姐姐们的帮助,着手画了起来,但是这幅画却始终没有画成,这应是《红楼梦》中未完成的杰作了。后四十回一系列抄家败亡,死别生离,已丧失了创作“行乐图儿”的冲动,哪里去找那“芳草萋萋鹦鹉洲”写入她的画幅呢?!她耳目所接,不过是北风呼啸,草木悲鸣,凋零肃杀,一派凄凉而已!
惜春的母亲早死,父亲贾敬又出家去炼丹求仙,哥哥贾珍是个禽兽不如的人物,她和嫂子尤氏,从来没有共同语言,因此始终落落寡合,她在作画下棋的悠闲岁月中冷静地观察着周围的一切变化,她虽然并没有随时表达出看法,但“一家之举止为所腹非者久矣”(《红楼梦卷》第94页)。惜春的出家,可以说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沉在画卷及棋语中的惜春,平时不大和姐妹们来往,“寿怡红群芳开夜宴”这样热闹红火的章节中,这位冷色调的姑娘就没有参加。她父亲贾敬的死,也没有看见她有什么特殊的悲戚,我想这并不是作者忽略了她对亲生父亲的感情,而正是在这不写之写中突出了惜春那孤僻冷漠的个性。可能残酷的现实让她过早地在内心里结起了严霜。她曾批评黛玉对世事瞧不破。她说:“林姐姐那样一个聪明人,我看他总有些瞧不破,一点半点儿都要认起真来,天下事那里有多少真的呢?”她的话给人一种扑面而来的寒意。待到抄检大观园时,她的丫头入画有了错儿,至多是“私自传送”,连王熙凤都认为可以饶过初次,“二次再犯,两罪俱罚”,这就十分难得了,而惜春却说:“嫂子要依她,我也不依!”那入画跪在地上苦苦哀求,尤氏及奶妈也都劝惜春,看在入画从小儿伏侍一场。“谁知惜春年幼,天性孤僻,任人怎说,只是咬定牙,断乎不肯留着。”她像回避着瘟疫一样地回避着人世间的肮脏、卑劣、甚至过失。现实社会的一切善恶是非都对她的心灵产生强烈的刺激,她不断地观察着周围,心愈来愈冷。大姐元春归省时的情景,二姐迎春受冻、挨饿、挨打的遭遇,三姐探春的远嫁,湘云的早寡,黛玉的早夭,现实生活是何等的可悲与可怕! 她和尤氏说:“放我出了家,干干净净的一辈子。”如果她不出家,就要出嫁,这是一个令她望而生畏,不寒而栗的结局。与其说惜春固执,倒不如说她是有主见,敢于坚持自己理想的姑娘。她终于出了家,最后成了一个和青灯古佛作伴的遁世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