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中国
著名学者、作家周国平先生说:“读者是一个美好的身份。每一个人在一生中会有各种其他的身份,例如学生、教师、作家、工程师、企业家等,但是如果不同时也是一个读者,这个人肯定存在着某种缺陷。”陈丹青先生也说:“一本好书会让我安静下来,会让我有内心生活。我每天出去都是应酬、谋生、作假,片刻的安静都是读书带来的。法国人蒙田有句话,大意是人类的一切灾难在于人回到家还安静不下来。我很庆幸我没有变成在自己的房间里面安静不下来的人。这和我这么多年坚持阅读有很大的关系。我对阅读充满感激。”
如上所言,我想无论我们怎样强调阅读对“人”的建设性意义,都不为过。阅读对“人”普遍的意义,自然适用于教师,但教师又是特殊的一类“人”。因此,阅读对教师而言,又有特殊的意义。
苏格拉底说:“教育具有一种力量,去解放和引领灵魂中最好的部分,去沉思万物之中最好的东西。”不能不说,阅读于教师自身构成苏格拉底所言的教育的“力量”,无疑具有特殊而重大的作用。
作为教师,有一个道理或许不言而喻,“课”不是我们想上到哪里,便能上到哪里。究其根本,所有的“课”,都是坐落在一个生命里。生命不出发,“课”如何出发。
教师的生命品质,对于自己“课”的构建,无疑起到至关重要的作用。“好玩”的课,“有趣”的课,“深情”的课……“好玩”“有趣”“深情”,不仅是在说课堂状态,更是在言明一种生命状态。即便在科学研究中发挥着巨大作用的好奇心,做个比喻,亦是一株蓬勃生命伸出的探触蓝天的枝叶而已。所谓“备课”“备教材”“备学生”,很重要的一部分内容其实是在“备生命”。没有教师内在的成长,很难有真实意义上“课程”的突破。在一次次生命的“眺望”与“爬坡”中,我们的课才能获得真正内在的发展。对人文学科来说,其间规律更是如此。
例如,王昌龄、辛弃疾同样都洋溢着“英雄气”,但两种“英雄气”的构成却有不同。青春年华,怀揣梦想,似乎容易被王昌龄洋溢着盛唐精神的“黄沙百战穿金甲,不破楼兰终不还”这样的诗句所感染,真切地感受到王昌龄犹如三峡的江水,虽受两岸夹制,但对前途信心十足,一路向前、快浪飞歌式的力量。如若那个时候读辛弃疾的“落日楼头,断鸿声里,江南游子,把吴钩看了,栏杆拍遍,无人会,登临意……”却难免隔膜。
隔膜,就是两个生命见到了,却并不曾相通。字句词面上的解说,甚至风格主题上的归纳,终究不能代替生命内在的成长与进阶。生命中如若没有直接或间接地经历过类似如辛弃疾那样的苦痛与黑暗、低徊与跋涉,没有经历过外部世界对“人”强大的困缚及由此而生的深刻的无奈,“辛弃疾”便只能栖息于书页之间,“豪放”地躺着。
我们于此时,似乎也可以感受到辛弃疾的一种“力量”,但此种“力量”其实模糊地来自文字表面的硬度与强度。不经我们内心的证明,辛弃疾心中的力量就无法与我们心中的力量合为一体,构成横在胸中冲决现实、激荡抑制、澎湃万里的那道冲击力。
如若我们的内心没有“故事”,自然也可以上课,甚至也可以获奖,但这课却与“我们”是不相关的。它只是我们工作上的荣誉,只构成我们上课的经验与技能。阅读,有诸般意义,但其根本意义之一,便是建设生命,促成生命不停地出发。
罗曼·罗兰的一席话,道出了阅读至关重要的本质:“从来没有人为了读书而读书,只有在书中读自己,在书中发现自己,或检查自己。”没有阅读,就没有生命可靠的进程;没有生命可靠的进程,就没有深入影响师生生命的课堂。
我们今天的精神样貌,和我们曾经读过的书密切相关
教育,除去上课外,还有一种方式深刻地影响着师生共同的发展,便是师生相处。或者说,上课其实也是一种师生相处。师生如何相处,喜欢或习惯或创造性地实现哪些相处,都是教育中的非常重要的部分。
高三自习课后,一个高三学生约我到操场散步。我们聊高考,聊复习……走着走着,他问我:“老师,您说一所理想的学校应该是一个什么样子?”我为学生能思考这样的问题感到喜悦。于是,和他半开玩笑式地说:“如果我们犹如蜡烛,具备了燃烧的一切可能,但我们终究还是不能自我燃烧的。在一所学校里,如若学生是教师的火柴,教师是学生的火柴,他们能够彼此不断地、相互愉快地点燃,烛光莹然,你的光中有我,我的影里有你。我以为这便是一所理想中的学校了。”他认真地停了下来,朝我点了点头,高兴地说:“老师,我好像一下子理解到了一点什么似的。”
师生相处,看似随意,但一切都和我们“既有的内在”密切相关。阅读改变与构建的,恰恰是我们很重要的那些“内在”。学生都会从一所学校、教师的身边起飞,飞向四面八方,有的得缘一见,有的或许一别便是终生。时间简化也醇化了一切,多少的知识与习题,多少的过程性东西,都将淡褪,乃至遗忘。
岁月留在学生底片上的,依旧清晰的,是教师的生命样式。学生对教师的怀念,其实是在怀念教师的生命样式。师生相处、生命样式,不是可以“装”出来的东西,也不是可以短时间内打造或突破的东西。但对教育来说,却是最内在、最本质的体现。
三毛说:“许多时候,自己可能以为看过的书籍都成了过往云烟,不复记忆。其实它们仍是潜在的,在气质里,在谈吐上,在胸襟的无涯,当然也可能是显露在生活和文字里。”卡尔维诺说:“‘你的’经典作品是这样一部书,它使你不能对它保持不闻不问,它帮助你在与它的关系中甚至在反对它的过程中确立你自己。”我们今天的精神样貌,和我们曾经读过的书密切相关。
读一流的好书,选得精,读得透
教师该读什么书,该如何阅读呢?为了回答好这个问题,请允许我精心摘录以下诸位先生的观点及论述,这些文字对于把握好阅读这个问题一定会给予我们非常重要的启发与参照。
周国平先生主张读永恒的书,即一流的好书。他说:“在我看来,真正重要的倒不在于你读了多少名著,古今中外的名著是否读全了,而在于要有一个信念,便是非最好的书不读。有了这个信念,即使你读了许多并非最好的书,你仍然会逐渐找到那些真正属于你的最好的书,并且成为它们的知音。”他主张要读出自己的书目:“事实上,对于每个具有独特个性和追求的人来说,他的必读书的书单绝非照抄别人的,而是在他自己阅读的过程中形成的,这个书单本身也体现出了他的个性。正像罗曼·罗兰在谈到他所喜欢的音乐大师时说的‘现在我有我的贝多芬了,犹如已经有了我的莫扎特一样。一个人对他所爱的历史人物都应该这样做’。”
朱光潜先生强调读书要选得精,读得透。他说:“读书并不在多,最重要的是选得精,读得彻底。与其读十部无关轻重的书,不如用读十部书的时间和精力去读一部真正值得读的书;与其十部书都只能泛览一遍,不如取一部书精读十遍。‘好书不厌百回读,熟读深思子自知’,这两句诗值得每个读书人选为座右铭。”
彭程先生主张的是:流泪的阅读。他说:“眼泪也是一种尺度,据此正可以检测一颗灵魂的质地。对于作品和作者,读者的泪水是表达敬意的最好方式,而对读者本身,也是一种自我的确证,表明他依旧拥有质朴健全的人性。在使人流泪的作品和流泪的读者之间,展现的是健康的精神生态。”
毕飞宇先生在有关阅读方式及方法上,主张:“对我来说,如果手里没有笔,不能批注、做个记号什么的,那就不叫读书。纸质阅读是延续的,会持续发生影响。几年后翻出来,看着那些批注,你还能想起当初的感受……总之,我还是喜欢读纸质书的那种仪式感。”
曹文轩先生强调阅读的个性,他说:“很多人在读书,但未必谁都能将书读好。而书读不好的原因之一是这个人的书读得全然没有个性。”“选书选得很有个性,而读法与理解也需有个性。同样一篇文章,在他们眼里,却有另一番天地,另一番气象,另一番精神。”
教师平时工作繁忙,时间有限,我个人孤陋地以为,以上诸位先生的话值得我们仔细玩味与深度重视。
教育的魅力实际上源自教师灵魂的亮度
在我国台湾,齐邦媛老师被称作“永远的齐老师”。她在自己的作品《巨流河》中,有这样一段论述:“数十年间,我在台湾或到世界各处开会旅行总会遇见各行各业的一中学生,前来相认的都有温暖的回忆;许多人记得上我的课时师生聚精会神的情景,课内课外都感到充实。方东美先生曾说:‘学生是心灵的后裔。’对我而言,教书从来不只是一份工作,而是一种传递,我将所读、所思、所想与听我说话的人分享,教室聚散之外,另有深意。他们,都是我心灵的后裔。”
北京大学在任时间最长的校长蒋梦麒先生当年曾说过:“教育如果不能启发一个人的理想、希望和意志,单单强调学生的兴趣,那是舍本逐末的办法。”
在这两段话中,我们至少关注到了四个关键词:心灵、理想、希望、意志。如果这四个词不能首先在教师的内部世界里闪光,又如何映照折射给学生?教育从来就不是要求出来的,而是影响出来的。而以这四个词为代表的精神含量究竟从属哪里,又由什么来缔造,由什么来不断发扬与壮大?
尽管我们的精神含量构成是复杂的,但我想,非常重要的一个来源,是阅读。上课,在教学生的同时,我们何曾不是在教自己?强调学生“人”的发展,何尝不是在强调教师“人”的发展?伟大的阅读,可能开始会让我们很不舒服;在不舒服里,才能打破“现实”对我们顽强的“固化”,坍塌与破碎后才能完成一种“新生”。
教师正是在一次次这样的过程中,发现自己,确认自己,进而发现课堂,确认课堂。当然,在此过程中,可能既有重建的喜悦,却也会有深度的探索与迷茫,甚至是刻骨的绝望与悲伤。但不经苦痛的度量,生命就不会擦出耀眼的光亮;不经苦痛的课堂,教师职业的价值与尊严,就不会获得真正的理解与认识。
实际上,教育的魅力源自教师灵魂的亮度。
张晓风在自己的文章《我交给你们一个孩子》中说:
他开始识字,开始读书,当然,他也要读报纸、听音乐或看电视、电影,古往今来的撰述者啊,各种方式的知识传递者啊,我的孩子会因你们得到什么呢?你们将饮之以琼浆,灌之以醍醐,还是哺之以糟粕?他会因而变得正直、忠信,还是学会奸滑、诡诈?当我把我的孩子交出来,当他向这世界求知若渴,世界啊,你给他的会是什么呢?世界啊,今天早晨,我,一个母亲,向你交出她可爱的小男孩而你将还我一个怎样的呢?
读罢,作为一个教师的我,泪水盈满了眼眶。一个巨大的世界在我心中汹涌澎湃,奔突不息。阅读……是的,又是阅读!
(连中国北京教育科学研究院教研员,原北京四中语文高级教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