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以说,2009年的中国,将面临高度不确定性。
2008年的中国经济出现了令人担忧的衰退迹象。事态变化如此之快,很多人都无法相信。一直到年尾岁初,这样的衰退趋势似乎还在继续,而经济衰退必然会对社会其他领域产生冲击,尤其是在中国。可以说,2009年的中国,将面临高度不确定性。
问题的关键是解释,这场危机何以来得如此迅猛?危机波及的深度又如何?简单地说,这场危机至少四大因素叠加而形成。
周期性衰退
过去六十年来,中国经济存在着十分显著、甚至可以说是惊人的周期性波动。由于政府全面控制资源和经济活动的制度框架,这种周期大体上属于政治性商业周期。政府出于政治考虑,在某个特定的时期,采取扩张性货币政策,以及配套的压低要素价格政策,这些政策会诱发大量“错误投资(mal-investment)”,拉长全社会的生产过程,即离最终消费较远的资本生产企业、产业的规模将会过分扩大。
生产过程拉长首先会表现为典型的通货膨胀型繁荣。至少从2003年开始,中国就出现了这种繁荣。显然,这种繁荣难以为继。因为错误投资会使部分人群的新增收入与其消费需求失衡,导致某些最终消费品价格急剧上涨,尤其是食品、房屋。一旦这种价格急剧上涨,就意味着繁荣将要逆转。
2007年8月,我有见于食品价格急剧上涨现象作出预测,中国经济即将衰退。因为最终消费品价格上涨是市场发出的要求重新配置资源的信号,而配置资源的过程意味着错误投资的那些企业将要倒闭。企业倒闭,全社会的经济活动自然萎缩,此即经济衰退。
这种倒闭潮其实从2007年底就已经开始了。如果再考虑到同时发生的股市崩溃、房市降温,可以说,当时的中国经济就已经进入衰退期。只是人们不愿意承认这一事实,或者因为错误的经济学理论而无法洞悉经济周期的本质。
据此可以说,关于外部冲击诱发中国经济衰退的说法纯属自欺欺人之谈。事实上,如果考虑到下面将要讨论的因素,或可断言,此轮中国经济社会危机完全是内生的,甚至很有可能是中国经济部分地拖累了全球经济。
结构失衡
除了周期性因素之外,过去若干年,中国经济也始终处于严重的结构性失衡之中。
这种失衡首先表现为投资与消费的结构性失调。太多资源用于投资,是中国经济过去六十年的痼疾,这是由政治和意识形态决定的。尽管中国进行了三十年市场化改革,但经济活动的基本制度框架没有变化。九十年代以来,甚至以某种奇异的方式复归。因而,投资消费的结构性失衡不仅没有得到矫正,反而越来越严重。
这种结构性失衡之所以没有迅速地演变成严重问题,仅仅因为中国越来越深地融入全球分工网络中,大量投资形成的生产能力在外部市场得到消化。而这又形成了中国经济的另一重结构失衡:外向型经济与内向型经济部门的结构失衡,其附带后果是全球经济结构失衡。
中国经济结构性失衡的另一表现是城乡经济的分割与失调。由于法律的人为阻隔,各种资源不能在城乡之间双向自由流动,比如,城市资本、人口不能流入乡村,乡村只有劳动力能进入城市、人口却不能。凡此种种制度壁垒,导致城乡经济、社会截然隔绝,乡村人口收入增长停滞,城市产能找不到市场。
凡此种种结构性失衡,最终表现为整个经济体的阶层分割与失调,也即经济体存在多处断裂,所有要素都不能在整个经济体内自由流动,所有要素价格都是扭曲的,企业家无法获得进行决策的正确信息,其结果就是经济结构日益严重的扭曲和断裂,积累到一定程度,在周期性因素刺激下,就会形成一种内爆。
制度失衡
当代中国的国家具有强烈的物质主义精神,倾向于追求国家对物质财富的控制。只不过,在八十年代之前,体现为国家对物质的直接占有,此后则表现为对经济增长速度的迷恋。由此形成了以GDP为核心的官员政绩考核指标体系。在此一制度激励下,各级官员拼命追求经济高速增长,这样,政府权力的运作就偏离了常态政府的合理职能,为了给经济增长创造良好条件,不惜牺牲任何东西。
其结果,就是导致了经济活动过程中,政府权力与民众权利的制度性失衡。同时政府也系统地采取“亲商”政策,在企业与消费者、投资-经营者与劳工的关系中,本能地倾向于前者。政府为了经济增长,也可以牺牲民众福利,牺牲生态,允许企业随意污染环境。
可以说,正是国家结构的失衡导致了经济结构的失衡,同时也使得繁荣本身成为问题。因为在政府权力与民众权利失衡、在不同人的权利不能得到平等保障的制度环境下所出现的繁荣,必然呈现为财富分配的不公平,部分人之所得是以另一部分人之所失为代价的。经济繁荣的过程也正是部分民众不满和怨恨积累的过程。一旦繁荣结束,这些怨恨就会以某种破坏性方式宣泄出来。这也正是中国经济减速的真正风险所在。
文明危机
在本轮经济危机中,我们还能够看到“山寨市场”崩溃的经典案例,那就是毒奶粉事件、百度门事件等等。
八十年代的商业化起步于伦理短缺时代。二十世纪以来,中国人进行了一轮又一轮全面摧毁传统的努力。同时,个人生活也曾经被国家全面控制。这些观念与经验已使很多人的道德意识非常淡薄。八十年代以后,政府、媒体、经济学家又共同营造了一种物质崇拜症,它弥漫于政府、企业、民众中间。
凡此种种冲击,推动当代中国陷入一场深刻的文明危机中。种种浮华、奢侈的宏大文化表演,彰显的不过是文明的匮乏与价值的混乱。传统的复兴是人们试图解决文明危机的一次努力,但它显得十分肤浅、混乱而无力。
生活在这种道德虚无主义环境下,企业家普遍缺乏基本的道德感,不知商业伦理为何物。他们在制造假冒伪劣产品、在使用有害添加剂的时候,根本没有负罪感。由此,当代中国形成了一个又一个山寨式市场,这样的经济活动当然是不可持续的。
面对不确定性
政府已经意识到了本轮危机的严重性,但政府目前所采取的应对危机措施,主要针对周期性因素。政府采取了诸多反周期的宏观经济政策,这些措施有没有效果,并不确定。即便有效果,按照宏观经济学的方程,这些措施也是需要一年半载时间才能够发挥其效果。在此期间,社会可能趋向紧张。从这个角度看,面对经济、社会、政治等领域更深层次的结构性、制度性问题,尤其是采取有效措施,弥合社会的断裂,化解社会紧张,可能更为紧迫。毕竟,惟有稳定的制度框架、社会秩序,才是经济陷身不确定性之惊天波涛时的压舱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