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孙惠柱:宣泄是“净化”还是“激化”?

  

  上海地铁站里出现了一些“宣泄柱”,叫人拳打脚踢宣泄愤懑。电视记者说很多路人都表示支持,一位被采访者说:“国外这样的很多,让我们也来宣泄一下挺好。”

  其实,只要是好玩意儿,管它国外有没有?但据我所知,欧美的公共场所并不鼓励任意宣泄。上街游行是法律允许的,那是用和平方式发表言论,而且是在警察批准之后,按规定的路线走。但我们这里常听说的教人揍橡皮人的“出气室”之类,却属罕见。我在北美七所大学,送孩子上过多个中小学,还问过不少欧美学者,都说没见学校里有“出气室”,那大概是日本人发明的­——他们信武士道。“出气室”毕竟还是一个封闭的空间,在讲公共秩序的地铁站里叫大家来对根柱子拳打脚踢,估计哪国人都会皱眉头。

  不过“宣泄”这一理念倒确是来自西方——中国有些媒体喜欢把它当成“普遍人性”的需要。是这样吗?请来看看欧亚两洲的经典。亚里士多德在《诗学》里提出宣泄/净化说(Catharsis),解释希腊悲剧为何偏爱反人性的恶性情节——后来弗洛依德说得更直白:你下意识里害怕哪天会弑父娶母吗? 会杀孩子以惩罚不忠的丈夫吗? 要使这些悲剧不至发生,就把这些恐惧演出来,演《俄狄浦斯》,演《美狄亚》,宣泄出你内心深藏的情结,你就能让心灵得到净化,现实生活中就安全了。

  这个说法在传统亚洲人看来匪夷所思,别说这种情节不能演,连有这种念头都太可怕。很多人每天祷告冥思,就为了控制心理,使之不生邪念,他们是通过自省自制来达到净化;舞台上只能推崇美德,如克制和忍让等等。中国的戏曲喜欢大团圆,再苦的戏最后也要“化蝶”,以抚慰哀伤的心灵。印度的古典更“和谐”,在最著名的梵剧《莎恭达罗》中,女主角和下乡打猎的国王一夜情生下了孩子,分离多年后终于团圆,方知孩子他爹是国王,高高兴兴入了后宫,成了国王的众多妻子之一。东方戏剧往往编织出一个比现实美得多的童话,希望生活也能那样“好”;西方悲剧老是展示出一个比现实惨得多的噩梦,希望生活不至那么坏。那“希望”能不能实现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当时的心理满足。可是,东西方人的心理需求一样吗?

  一定有人会说,那都是老皇历了,只能反映文化隔绝时代东西方人心理的差异,现在已经世界大同、人同此心了。是这样吗?我有个近期的例子。一次课堂上学生即兴表演一个师生冲突的情境,演学生那位的激烈表现让同学很吃惊,后来她说是因为想起了和以前老师的一次冲突,越演越来气。这练习本来意在通过宣泄达到净化,结果却成了让死灰复燃还火上浇油,再现那本已不想的不快往事,激发并放大了当时的情绪。这么说,虚拟的表演并不一定“净化”,也有可能“激化”?我当即问在场学生,一半以上说用动作再现负面情绪导致“激化”的可能大于“净化”。其实,激化不正是毛泽东革命文艺的理想?《白毛女》在延安演出,观众不但没有因为得到宣泄就被“净化”了,还纷纷报名参军去打地主,甚至有人当场举枪要打台上的黄世仁!德国戏剧大师布莱希特和巴西导演兼社会活动家奥古斯特·伯奥也持同样观点,要用戏剧来激起观众采取行动、改变社会。伯奥还专门著书《被压迫者的戏剧》,批评了亚里士多德的“净化”理论。

  可见,2500年的经典“宣泄/净化说”即便在西方也不是天经地义,更和太多中国人的心理相悖。反过来说,宣泄是否一定会导致激化?曾经提倡用文艺激化阶级矛盾的革命党在执政以后是否还要激化?应不应该鼓励宣泄?如不应鼓励也不能压制又该如何引导?有什么办法能达到净化?不同的人群对冲突有哪些不同的心理特点?这些都绝不仅是文艺理论的问题,更和社会管理方法密切相关,关系到亿万人的心理健康和社会的稳定,亟需深入研究。既不能迷信西方理论,盲目以讹传讹,也不能拍脑袋想当然,必须做大量实验,积累数据进行分析,才有可能得出可信的结论。我们刚开始做了一点点,还远远不够,希望有更多有心人来参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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