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梦
在关于这部片子的访谈中,姜文反复强调这是一部关于“梦”的电影,为了制造出梦的效果,他和他的摄制组上了海拔4000米的高度。关于影片的色彩,他说——据说梦是没有颜色时,于是他“观察了自己的梦”,发现自己的梦是有颜色的。但是一个人如何观察自己的梦?或者当一个人观察自己梦的时候,他是否还在继续做梦,而不是面临中断?
关于电影与梦的关系,早已经是一个大白天下的问题。电影本来就是一场梦,人们在其中可以暂时忘却现实,好莱坞被称之为“梦幻工厂”便是。但是这种“梦”从根本上来说是观众的欲望投射,是为了释放观众深层的欲念,而不是导演本人的梦幻。涉及导演本人的梦幻,比如塔尔可夫斯基的《镜子》或者伯格曼的《野草莓》,从来不是停留在梦本身,而是将梦当作进一步探索的对象,是要往里面深入挖掘。因此它仅仅是进入正题的一个引子,一扇门通往更加深邃的精神远方。
问题还不在于《太阳照样升起》是否是一个梦,而在于姜文为什么反反复复说它是一个梦。很可能,那是他自己的一些遗失的梦幻。遗失的梦,当然也是梦。但是还是要区分它们是一些白日梦呢,还是通常所说的一个人在不自觉的情况下所做的梦?如果是前者,那么,更加准确的表达是:这部电影是姜文的“乡愁”。
关于疯
姜文本人对于这部电影的表白,与影片中周韵扮演的疯妈是同构的。这个不断做出离奇举动的女人,反反复复问儿子:“妈疯吗?”
行为乖张离奇并不一定是“疯子”。比如一个人感觉自己不适应周围环境的改变,或者另外有一些精神上的出路及版图,它们天生地与这个世界相对立,这并没有什么奇怪的。作为一个持不同梦想者,他所需要的是,在自己所属的那条道路上走得足够地远,足够地深入。既然那是一个如此吸引你的远方,一个值得驻足的迷人世界,那么需要你在其中呆的时间足够地长,有着足够的耐心,也要耐得住寂寞。
怕就怕在自己的道路上走得不够远。刚走几步,就不放心起来,就要看看别人正在干什么,或者生怕别人不知道自己正在干什么。在这种情况下,步伐就会变得十分迟疑、摇晃,就会显得是“跳来跳去”的:一会儿是“理想”,一会儿是“现实”;一会儿是“自我”,一会儿是“他人”;一会儿“清醒”,一会儿“疯狂”;一会儿“天真”,一会儿“世故”;一会儿纯洁高尚,一会儿耍赖耍痞。这部影片就由这两种语言、两套系统所构成,它们不仅互相嘲讽,而且互相打击和制造失败。
妈妈上树了。但是上树又有什么了不起?!难道值得大惊小怪吗?是谁会觉得这件事情有什么惊天动地之处呢?意大利小说家卡尔维诺写过一部小说,叫做《在树上攀援的男爵》,其间描写了一个叫做柯希莫的人,年纪轻轻(才12岁)就上树了:他在树上打猎、钓鱼,在树上谈恋爱,高贵的女友薇莪拉在半空中飞来飞去与他调情做爱,他们发明了一种近似“共和国的道德”(“既严肃同时又很放荡”);在树上他出席了姐姐的婚礼,写了一部著作,给临终的妈妈叉上一片橘子。他在树上指挥烧炭工人截获海盗的宝藏以及发动了一次抗争。而那位“马背上的世界精神”拿破仑在征战世界之余,来到意大利的一些地方旅行,拜见了这位“住在树顶上的爱国志士”,拿破仑恳求他“替我挡住太阳”,这位不久的皇帝熟读第欧跟尼这样的经典。
这位男爵不需要吓唬别人,说你们看我跳下去如何如何,像疯妈那样。柯希莫从来不下树,更不跳来跳去,那部叫做《海上钢琴师》的影片里那位弹奏家也永远不准备下船。他们这种人抱定决心,将空中楼阁进行到底。如此创造了另外一套不同于这个世界的王国与秩序,这个才有看头啊。
关于性
“性”在这部影片里,体现为“迷魅”。也就是说,对于性,始终覆盖着那么一层神秘感,神龙见首不见尾的。五个长相丑陋、动作整齐的女孩到底在电话中听到了什么,那样一个接一个地大声尖叫起来?露天电影放映时是谁石破天惊,大喊“抓流氓”?后来变得有五个人被摸了屁股,好像这种事情在人群中会自动繁殖一样。
陈冲扮演的林大夫隔着一块白布让人摸屁股,不同的人有不同的手法,他们的面孔始终没有出现。林大夫享受着不知什么人给她的快感,差点笑出声来。而主持这场“搜索”行动的领导也用暗中接头的那种声调说话,好像自己也是一个特务,正在参与这场既见不得人、又众人狂欢的大阴谋。
它们实际上是由许多小阴谋所构成。林大夫当晚并没有去看电影,但是她乐于承认是梁老师摸了她,这样她就可以顺水推舟,说自己与梁老师是有感情的,这样便名正言顺了。通过和利用组织来实现自己的需要,真可谓煞费苦心。
所谓神秘感在于:人们永远不能直接面对某个东西,不能说出它,也不能拥有它,越是捂着便越是兴奋,越是够不着便越想得到。这部很“High”的影片中没有任何性的镜头,有的是对于性的揣摩、想象、向往和饥渴难耐,以及那些隐喻——革命芭蕾舞剧《红色娘子军》在这部影片里意味着掀起大腿的挑逗,就像美国电影中的爵士女郎。
这很难解释为表现那个年代的需要。姜文的这部影片从各方面来说都不像是某个时代的复原,反过来说更恰当——他是运用那个时代来传达自己的某种东西。这是一种怎样的情况呢?
性的控制本质上就是权力控制,来自更高权力的方面为了控制人们,所以需要控制性。在极度控制的情况下,不管通过何种途径超越了控制而体验到性,都是对于权力的一种造反。但是需要区分那种为“造反而造反”,还是“反政治的政治”。对于后者来说,首先是满足性的需要,不幸这种满足的行为本身被染上了政治色彩,这是此前未曾想到的;而对于前者来说,首先是造反,是满足挑衅的需要,其次才是满足性的需要。
而在卷入这种游戏之后,性本身的需要变得减弱,作出那种挑衅的姿态本身变得头号重要了。如果这种挑衅能够惊动更高权威,让他感到受到了某种威胁,便是最大的满足;退而求其次,只要自己有那么一种不曾买帐权威的印象,也就十分满足了。这是对于权力的一种意淫。
这种意淫在另一个层面上,重新纳入了权力的系统与控制之中。因为他实际上没有作出什么,对于性他始终采取的是一种“不及物”的立场,为了不让把柄落在权力手中,实际上他什么也没有干,在权力面前仍然是一个童子身,是一个好孩子。而通过“不及物”的起义军,权力则进一步获得那种自己是不可动摇的那种印象,没有人能够撼动他的位置。
关于女人
三位美丽的女人周韵、陈冲、孔维在这部影片中扮演的角色,没有一个是体面的。在很大程度上,她们都是释放了男人对于女性的不同想象,满足男人不同的幻想和期待。
很难用死心塌地来形容周韵。为了一个男人将自己永远地封存起来,从此以后没有新的遭遇。她的身体是封闭的,精神是封闭的,甚至连服装、容貌和举止都是封闭的。她被埋葬或者自我埋葬的遭遇,可以用来解释她的破坏欲和攻击欲,当她将自己从世界中剥离出去,从他人与自身中剥离出去,她便可以对这个世界为所欲为。她不是真疯,而是装疯,装疯才可以体现出她丧失自我之后的“个性”。
影片中的陈冲,是一个被情欲支配不能自己的人物。对于男人来说,这是一个不讲条件、随时恭候的女人,任何时候都可以得到她,如同妓女。这已经完全不新鲜了——男人会说:“贞节的女人,吾所欲也;妓女,亦吾所欲也。”但即使是妓女,恐怕也喜欢男人与她面对面地交流,,而不是在黑暗中突然侵袭自己,或隔着白布让人摸来摸去。某种男人恶作剧的想象被当作了女性自身的要求。
与上面两位贞女与妓女不同,孔维在影片中是一个普通女性的角色。她也曾经被寄托过幻想,比如骑着骆驼千里迢迢,一直寻到地球的尽头去寻找自己的男人,但是很快因为日常生活的磨砺,她的光芒被认为消失殆尽,只有将有关她的想象(“天鹅绒”)留给另外一个男人享用,仿佛让另外一个男人着迷才能够满足这个男人的期待。
但不管如何,这三位看起来差别很大、不同类型的女性,有一个完全是共同的处境在于:她们的面前都没有男人!男人都从她们身边移开了。一部影片中三个女性的遭遇如出一辙,这就奇了。不给女人满足,让她们处于饥渴状态,觉得这样更有意思,与其说这是出于性的需要,不如说是出于权力控制的需要。让女性处于匮乏的、渴求于男人的状态,正好可以借此而控制她们,因为主动权始终都在男人手中。他们什么时候现身,就像皇帝大驾光临及皇恩浩荡一般。
男人与女人互相不照面的世界是一个怎样的世界?是一个布满恶意、怨恨和陷阱的世界,而非充满爱意和善意。这一点并非姜文电影的特色,包括陈凯歌、张艺谋,人们在他们迄今的影片中,都找不到叫做爱情的东西,找不到那种深邃的但也是温暖的人性,见到更多的是——言必“深刻”,深刻即凶险和阴谋。不难想象,这一代人都在仇恨文化中长大,年轻人被训练成如何发现敌人和互相敌视,要跳出这种文化视野,目前来说主要还是靠个人的修炼和造化。
关于历史
毕竟时代不同了。若是放在三十年前,当周韵说“你爸他带着枪来找我”,兴许还能唬住一些人,“带枪的人”意味着某种神秘的特权。但是今天的中国,正在从一个特权的即少数人受庇护的社会走向平等开放,传统的受庇护者日益失去他们的保护色。当然不乏有新的特权者产生,但是肯定不会像过去那样,在整个社会面前拥有一种凛然的权威。
随着旧贵族退出历史舞台,一些伴随着他们的文化符号,也逐步退出了人们的社会生活和日常用语,部分是因为其中包含着一些实实在在的错误。比如在这部影片中,年轻的房祖名字字清晰地说道:“普希金,苏联诗人”。的确有过这样一个历史时期,苏联代表着俄罗斯,也代替了它的存在,人们用不着找出俄罗斯与苏联的区别在哪里,甚至不会想到,在这个世界上,除了苏联,哪里还会有真理和美的存在!那些从苏联舶来的音乐、书籍和电影,决不仅仅是一种文化和美学,而且还提示着与更高权力之间的秘密通道。
这一切如今都不存在了。连苏联都不存在了。对于一个艺术家来说,朝向过去的某个时代甚至某个古代这一点没有问题,他不需要像世俗的人们那样一定要“与时俱进”,但是他需要拿出他为什么依恋某个过去的理由,需要他站在今天的角度对于过去作出重新挖掘和理解,也就是说,需要他本人在过去与今天之间造成一个新的空间,新的叙述,而不是将过去原封不动地放在那里,将记忆中过去的片断一古脑儿倒在大家面前,这种做法更像是一个人在夏季翻晒他箱子底下多年的旧衣物。
从这个角度看过去,房祖名迄今不知道普希金的国籍,他依然原封不动地停留在几十年前的流行看法上面,其封闭性和弱智的特点一点也不亚于他的疯妈。而这一点居然至始至终没有人发现,影片中没有人想要嘲笑或者纠正房祖名,这正是这部片子的问题所在。
在这部影片中,与“苏联诗人普希金”同时展出的陈年古董有:“阿廖沙”、“娜塔莎”、“喀秋莎”以及那位“叶卡捷林娜·亚历山德洛夫娜同志”,还有那本已经磨得发黄的《怎么办》,现在的年轻人恐怕很少有人知道这本书和这个作者车尔尼雪夫斯基,但是他们当中可能会有人会知道被称之为存在主义发源之一的《地下室手记》,作者陀斯妥也夫斯基,这部开创性的伟大作品正是在与这本《怎么办》的论战中发展起来的;也正是这个车尔尼雪夫斯基,他所提出的“创造历史的人是不怕弄脏自己的手的”,经过列宁主义的实践之后,导致了上个世纪千百万人献身于理想,结果却被“历史”彻底遗忘的悲惨结局。
在某种意义上,姜文的这部电影就像一只个人记忆的陈列馆。它们还陈列着这样一些同样没有经过重新打量的东西——不是说它们如何不好,而是说需要重新讲述,而不能现成地放在那里,原封不动。比如“谁是最可爱的人”、比如“牺牲”、“烈士”、“那支队伍”这样的说法、比如“我爱万泉河”这首歌以及“金瓶似的小山”,这些都是“玄宗”年代的一些“切口”,要说起它们至少需要重新切入,否则至少今天年轻的观众便对不上暗号了。包括影片结尾处那样一种铺满鲜花的铁轨,降落在鲜花铺就轨道上的婴儿,也包括那样一种西部的篝火晚会,那样一种载歌载舞,都可以看作一种旧式美学或旧式理想主义的体现。姜文可能将他自己喜欢的东西都放在一部影片中了,但是所有好东西加起来,未必是一个更好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