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来岁月地流逝虽则令人叹惋,就如两千多年前迎着浩荡的西风,满面沧桑,须髯飘拂的孔子登临河堤,望着滔滔东去的河水,长声慨叹:“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然则正因为岁月地流逝,大浪淘涤,我们走过的岁月中回头望去才会闪现出一串串金子般的亮光。该去的都去了,留下来的都是一些倍加珍贵的东西,回想起来不管心里是什么滋味,应该都是美好的。
上个世纪七十年代末期,那时我七八岁。我们国家虽则正在尝试农村改革,但并未全面推行,农村的物资供应还是极为有限的。那时的农村孩子,尤其是北方的孩子,一般能期待到的好吃的东西就是某个亲戚或父母爷奶偷偷地塞给几颗水果糖。当着小伙伴的面剥开漂亮的糖纸,把那小小的,椭圆的,但却相当厚实,金亮透明的糖块轻轻地放到舌尖上,合起小嘴来,狠劲地,夸张有声地“吧吧”咂起来。再看看旁边围着的那几个满脸钦羡,甚至馋涎欲滴的小伙伴,那个甜蜜劲,骄傲劲,得意劲就别提了。至于各种水果,那真是不常见。尤其是南方产的橘子香蕉等连集市上都不见有卖的。我到现在还清楚地记得我第一次见到橘子时都快小学毕业了。那一次是有人给我奶奶送了一个橘子,奶奶把它给了我。我拿着这个像糕点一样扁圆的,通体金红色的,我从来都没见过的,连名字都不知道的东西,都不知道该怎么吃。奶奶说,要剥开皮。我于是轻轻地,小心翼翼地开始剥皮。最让我无法忘记的是,随着皮地剥开,橘子那种特有的浓郁的果香味直冲鼻孔,我觉得我简直像喝了千年的美酒一样几近晕厥。里面的果瓤也是那样的奇妙,一瓣一瓣紧紧地拥围在一起,像一群可爱的小精灵。剥下一瓣,捏在手里软软的,汁液是那么地饱满。放一瓣在嘴里,牙齿只需轻轻一咬,又酸又甜的味就溢满你的口腔。、、、、、、这短短的瞬间已过去了好多年,但我却无法忘记,以至于到现在我对橘子都怀有一种特殊的情感。
那时候北方比较容易见到的水果就是苹果、梨、桃、杏、枣、西瓜。西瓜每年生产队倒是种一大片,但等熟了,都是用马车牛车装了拉到集市上庙会上去卖,。等夏末了,收拾瓜蔓时摘下来的小瓜才给各家分一些,我们家家也都是储藏起来,慢慢吃到秋凉。剩下来的那几样水果谁家有树,谁家就能吃到。但那时候,人们仿佛没有多少栽花栽树的闲情,整座村子也往往难见几棵果树。一般到了冬春季水果也就更难见到了。
我们家那时候总共七口人,兄妹四个,爷爷在我未出生时就去世了,奶奶健在,母亲多病。家里主要的劳动力就是父亲。生产队里按每天的劳动情况记工分,虽然分粮食按人头分,但年末时分现金是按平时累积的工分分。我记得那时家里经常缺钱,有时连买袋盐的钱都要去借。邻村有庙会奶奶要去,问父亲要钱,父亲总是一脸不高兴,掏半天也就最多掏给奶奶两块钱,有时甚至是五毛钱。有几回奶奶流着泪走了。 我们家也没有种什么水果树,所以水果对我们兄妹来说真是难能可贵的东西。父亲有时给生产队到外地出差,一回来,我们的眼睛就像被磁铁吸着一样盯着他那个军绿色的挎包不放。直等到父亲满脸歉意的说:“没买啥。”但他说着就会从那个挎包里掏出几个或红或黄,不大的苹果交给奶奶。我奶奶就会动作麻利地打开她的黑色小木箱把苹果放了进去,然后上了锁。我们几个就会相互挤挤眼散了,但心里有了数。
我和姐姐住奶奶屋,三人同睡一火炕。那时虽然家家已拉了电灯,但停电的频率特别高。很多个夜晚,我和姐姐奶奶点着煤油灯,在睡之前听奶奶说那些陈年往事。但我和姐姐其实总是惦念着奶奶箱子里的那几个苹果,所以人小鬼大的我俩总是有意无意地把话题往好吃的东西上引。但不管我们多用心思,奶奶还是一下子就会识破我们的诡计。她会顺口责备我们几句,但还是不给我们吃。慢慢我们就发现,奶奶是在等时机。比如说,哪天晚上父亲心情好也有闲,就过来和我们一块说话,弟妹也过来凑热闹。在这个时候奶奶就会主动打开他的黑木箱,拿出两个苹果。
在昏黄的煤油灯下,深藏日久,甚至有点发酵的苹果一旦从箱子中拿出,就会满屋子飘香,那香气纯正得真是无法媲及。我们兄妹的脸上就会漾出无法掩饰的兴奋,心里想着苹果的酸甜味,嘴里直咽口水。这时奶奶却不慌不忙,命父亲摸黑去灶房拿来菜板和菜刀,把苹果擦得红亮耀人,金黄刺眼,一个一个分别放在菜板上均匀地切成四份,总共八份,整整齐齐地摆在菜板上,像八个诱人的金元宝。然后奶奶说:“拿吧。”这时候摄于父亲的威严我们倒互相推让起来,谁也不愿先拿。于是奶奶就会给我们几个从小到大一人手里塞一份,让妹妹给母亲拿一份送过去(母亲在她房里)。最后她自己拿一份,多余的一份给弟弟。父亲往往不吃,只在一旁抽烟,把他那份给了奶奶,奶奶会塞到我手里,而母亲也总是把她那份给妹妹。然后我们才乐滋滋地一边小口咬嚼,一边比赛看谁吃得慢,谁剩得多。、、、、、、这样的夜晚不知过了多少个,它们现在都浓缩成一幅幅美丽而温馨的图画,在我记忆的河流中熠熠生辉。
往事如烟,但这烟波浩渺的一切成就了我的人生,让我成为一个情感和心智健全的人。我也无意于用这些事去训诫那些比我年轻的人,因为我觉得这些都是我的珍宝,我只是慷慨地拿出来与他们分享,只要他们愿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