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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生地——旧事新记(四)

  我出生在青岛“母亲河”——大沽河的西岸。老人们传说:先有“一迈河”,后有大沽河。可见大沽河出生时也只是条“小沟”!我母亲生我的时候,大沽河早已是一条宽阔的大河,水面宽,水面东的河滩更宽。秦始皇东巡时,经过“一迈河”,流传下一句千古圣谕:“水冲西岸,沙淤东岸”,我出生时的村庄已是往西三次大搬家了。记事的时候,河岸上还有一面土打的西山墙——是老村址上最西面的那户吧——和一个槌米用的石臼。臼窝很深,大人们到附近劳作,我和京安就爬在石臼上玩,一会儿他进去出来,一会儿我进去,与不远处干活的大人们捉着迷藏。有一次,我俩都躲了进去,忙着干活的大人们突然不见了我们的影,就都惊慌地喊着跑过来,还以为我俩掉进大河里去了呢。后来,那面山墙塌进河里去了。再后来,那大河边的石臼也被河水吞没了。

  沙土淤到东岸,就生长出一片茂密的树林。森林的深处有一棵白杨树,长得又粗又高,早晨的太阳升起来,那树头的影子都能照到水面上来。村里的老人们说,那棵生长大树的地方,就是我们最早的老村址,是我们先祖的灵气在滋养着它,因故它才出奇的高大。那年,日本鬼子扫荡过来,被它的粗大惊动了,从青岛开着大汽车来了,他们用锯割,用斧坎,用锨挖,忙活了好几天,都没有办法放倒它那高昂着的头颅!

  我母亲说:是日本鬼子放不倒的那棵大树拯救了我儿……

  58年开春,席卷中华的政治热浪催升了地温和绿叶,先是白柳枝条剪尽春风,再是成片杨树绽放出贪婪,无数双手从西岸伸向东岸,在东岸人护卫的土枪声中却如蚕食一般,残扫河东嫩绿……最后剩下的绿食就只有那棵高大的遮天蔽日的树头!

  没有人能够攀上那棵粗壮的大树!——即使你饥肠辘辘。

  更没有谁有胆量现眼到高空挨东岸人的土枪!——那是没法逃跑的呀。

  ……在我记事的时候,奶奶就经常背我趟过河来,到春天的大沙滩上采挖一种叫“蓬蓬菜”的野食,回家烫潦洗净,泼上大蒜充饥。我奶奶是四七年国民党部队重点进攻山东时秘密入党的共产党员,身份公开后担任过当时乡里的妇女主任,称得上是“底层革命家”,觉悟就是高。河床的沙滩上只能生长“蓬蓬菜”,除此没有别的能吃的野菜。沙滩上无树,因而是河东人的“开放地带”。越过大沙滩,就到了河东人的“治安地区”,那里面有桑椹叶,甜槐花,野蘑菇,更有各种野菜。开春,密密的白杨树上会落下一层像长毛虫一样的东西,撒上少许地瓜面或麸皮蒸起来还算是很好吃的。奶奶是党的人,决不闯进“治安地区”去。到那里面找食吃,奶奶认为那就是偷,是一个共产党员所不能为之的丑行。所以,奶奶从不把我带进河东人的树林里,我们家的饭桌上也就只能天天吃上“蓬蓬菜”呀!有一年夏天,河里发大水,东岸下的大沙滩全被洪水淹没了,许许多多的人只有脱光衣裤趟过洪水到河东树林里寻找可以填饱肚子的食物,而我家的饭桌上却没了主食野菜,爷爷就瞄上了后院老住址天井里那棵谁也没敢吃过的梧桐树,举起一棵打枣杆子将梧桐树上的大叶子一鼓作气全捂了下来。结果,夜里大人们拉得肚子全瘪了,还幸亏了奶奶和母亲将梧桐叶子用开水烧煮潦洗了大半个下午,叶子已是稀稀的烂乎,不然兴许姐姐和我早已是相依为命的孤儿了!

  梧桐叶子药人的警报很快传遍了四乡八邻。公社里开会,还请我父亲上台,详细介绍了梧桐叶子药昏我一家子人的情形,要求尽快传达宣传到各村群众再饥再饿都不准再吃梧桐树的叶子……

  奶奶的共产党员身份限制了寻食的范围,而我母亲则不然。母亲出生在破落的富户人家,据母亲说,我外祖母的娘家很富有,还是姑娘的外祖母看家护院就会打双枪,嫁给我外祖父后日子一落千丈,好日子都被我外祖父扑通了,连炮楼也被我外祖父拆掉了。具体到外祖父家以前的富裕状况我说不太清,因为到我懂事的时候,讲出身,唯成份,已是生死攸关的政治生活大事。对外祖父家以及外祖母娘家的富裕程度,包括我爷爷奶奶也都是讳莫如深从不谈及,他们只是无数次地对我们姐弟一再感叹:天呀!多亏了你姥爷(外祖父)把家底折腾光了,要不然……他们没敢说出来的后果是当下可能要发生的悲情,我自然是感同心受记忆犹深!但是,外祖父在那年过年时张贴的两幅对联却在百里八乡茶余饭后传播了许多年,在那“唯成份论”的政治年代不知怎么就为我们极为不幸的家庭平添了莫大的资本!——我母亲却总是不愿被说起,偶尔听到别人背后趣笑我姥爷的两幅对子,她都是非常地不满和恼怒,甚至大骂别人一通!作为不孝之子,在此无法回避地要记叙在这里,不知会惹得母亲怎么样不高兴——

  姥爷张贴在院门上的对联是:沙窝孙修考,七女没过好;

  贴在家门上的另一幅对联是:家中一盘磨,终年用不着!

  据奶奶讲,母亲嫁到我家来,是姥爷要饭时领着穿开裆裤的六女儿硬要送给父亲的。外祖父年青时就没干过农活,因故走路都懒得挪动脚步。那时我家做豆腐,姥爷来了就赖在家门口不走。奶奶心底好,给他爷女吃饱了,临走再把姥爷的要饭筐装满豆腐渣……我弄不懂为什么,后来母亲对“豆腐渣为媒”的说道不羞也不恼,还跟说事的人们一起乐哈哈地取笑她那“痴呆”的父亲……

  母亲有着这样的经历,性格自然与我奶奶截然不同。别人不敢做的事情,母亲就没有怕的理由。在那绵软硌脚的大沙滩上,母亲对脚下的“蓬蓬菜”根本就不屑一顾,对她的婆婆死守党员的根性很有些轻蔑和轻佻——都到什么时候了?全家人活命要紧啊,哪顾得上那么多呀!到奶奶再也无法支撑一家人生计的时候,母亲自然地顶了上去。母亲很精明,胆大心细,她到河东觅食从不搿很多伙伴,最多时三个人,要好两个人结伴。别人趟过河都挎着篓子筐子,母亲她们总是赤手空拳,大摇大摆地过得河来,先到河东密林的深处转一转,即使碰上扛着土枪护林的河东人,她们也不慌不跑,反而迎上去打几声招呼,或是装作问路的,打听我奶奶河东两个干儿子的村落。瞅准时机好下手的时候,母亲她们迅速地瞄准目标,将又嫩又多的叶枝咔吱哗啦劈下来,扛起来就跑……后来我发现,我母亲劈树枝的本领特别大,手把粗的树枝在她的手中三颤一扳五拧,带着鲜活的树皮肉就掉下来了。

  母亲她们一口气跑出林区,这才能长舒一口气。窥视在沙滩上候着闯进去的人们,看着母亲她们惊人的绿色收获,垂涎得羡慕死了。他们中有胆大的接着闯了进去,有时却被河东的护林人撞着个正中,大概是母亲她们的行为正好惊动了河东人。顿时,大沙滩上像跑荒乱躲鬼子,无论是闯进树林还是接近树林的,都跑得屁滚尿流——这样的情景,是我站在西岸边上亲眼所见,一点虚构或夸张都没有。在我五六岁的时候,我和京安都挎着小菜蓝挖野菜了,不过我俩是从不趟过那边去的,顶多站到西河岸上向东了望——看到别人家的孩子,有的在大沙滩上被追赶得跌跟斗的,有的被扛枪人撵上用枪托捣到一边的,还有吓得尿在裤筒里的……这一切,都让我和京安庆幸我们没敢趟过大河那边去。

  水面东的沙滩又宽又躔,踩下去有脚脖深。等母亲她们扛着树枝不急不慌大踏步走到水边了,护林的东岸人又完成了一次追逃,他们捡起夺下的和丢下的筐篓朝西岸乱骂吓唬一气,便往回走了——观念上,两岸人都以水流为界,东岸人是不敢撵过水边来的。

  母亲带着得胜者的兴奋稳稳地坐到河边上,哪管被河水扎得冷红的双脚,忙着用手一条一条撸着枝条上的嫩叶。母亲干活急,一些枝条上的嫩叶是一下子撸不干净的,这成了几位像奶奶一样裹着小脚老太太的乞望,她们讨好地帮着母亲撸过头遍叶子后,再将剩枝条上的叶子一点一点摘进自己的蓝子里,她们也是天大的满足和感激。有时,母亲劈到大树枝的时候,也匀出一些来送给帮着撸叶子的老人们。这样,就都称赞我母亲能干,夸奶奶靠豆腐渣就换来这么个能干的棒媳妇……

  在对往事的无数次诉说中,母亲感慨地说:这时候的河东还有大片大片能偷的树叶啊!娘生你的时候,树上连个毛毛虫也不长啊——只有毛毛虫也爬不上去的那棵大树头!

  于是,我想象得到——

  也是眼前这么广阔的沙滩;

  也是初春这么冷冽的河水;

  也是树林深处这么突然炸响的土炮声;

  已经怀上我足有九个来月的母亲,爬上了那棵令日本鬼子头疼的大树,在树杈间扭转着大肚便便的身子,将高不可攀的仅有的绿树枝采折下来,树下忙乱的捡拾者是我那被叫做“桂桂妈”的堂伯大妈……就是这样的一棵大树,让怀上我九个月的母亲爬上爬下,它成为我母亲享用的专利!

  ——竟然再没有人能爬得上去,竟然没被护林员发觉,竟然躲得过河东人的土枪,竟然让我顺利地出生了!在母亲那里,这是个诉说不烂的往事:刚出生的我,像个小老头,骨瘦如柴,皮毛过寸,捏一捏身上的老皮扯出老长,虽是个小男子汉,却没赢得全家人的高兴。母亲无数次对我叙说:只有南屋你莲子大娘看过你夸说,这孩子胖起来会有一大步!看他那副骨头架子吧!这孩子是个福人呢!

  我出生时距离母亲采光那棵大树上的叶子,中间只隔着六天呀!这就是福人啊!

  关于我出生时的时辰,母亲说:在吃过了晚饭,都点上灯来了。由此,母亲总是自豪地说:“我儿是条宝狗啊!”许多许多年后,在经历过许许多多坎坎坷坷挫折遭遇的时候,我曾困惑地问过母亲:“娘,怎么一直说儿是条宝狗啊?”母亲解释说:“都吃过了晚饭,剩菜剩饭涮锅水什么好吃的都倒给了你啊!”——就是这么个“宝狗”啊!从此,我也豁然明了:原来命定是只“守夜狗”,看家护院的责任就该是咱呀……

  母亲生下我的时候,只吃了四个玉米面大菜团子,到我过了“三日”的时候,母亲撑着产后虚弱的身子,就又过河去寻找一家人的吃食了。难过的春天啊!连那么一棵大树上的叶子都被我母亲折光了,河西人折腾那片树林的粗暴就更加野蛮了,从摘树叶折树枝,最后发展到扒树皮挖树根,只要能吃就没有不糟残的了。被迫,河东人发展到抓人了,抓了人就要求河西的村干部来领人。于是,我的父亲——村党支部书记,就经常过河去要人,去了说尽好话,要回人来再偷,吃的烧的,都靠偷着过日子!在我记事的时候,听到奶奶感叹最多的一句话是:这吃的烧的,能缺一样也好啊!现在想想,这话中渗透着那个时期的人们无限的悲酸和愁苦……

  要说摧残河东人的树林,那些年要数我母亲的能量最大。但是,因为我父亲是村里的主要干部,母亲无论如何是不能被河东人抓了去的。这就要我的母亲特别机灵,特别敏捷。母亲河东去寻食的技巧:一是结伴少,大多数时候就是两个人。要有跟着母亲一起去的,母亲也就带过去一二次,她们不再敢跟上母亲去了。因为她们跟不上母亲的趟子,总是被母亲远远地甩到后面,害怕被先抓了去。二是母亲专到大多数河西人深入不到的地方,不仅更容易寻找到吃物,河东人防范也松,一旦遭遇护林人,母亲她们不是像多数人那样往外跑,反而扔掉到手物转着圈子往深处藏身,等河东人按直觉往外追撵去了,母亲她们再悄悄找到丢下的吃物迅速绕出来,有时找不到已弄的食物了就再重新寻食,也容易,反正母亲没有一次空着手回家。三是母亲都是早中晚过河去,很简单:护林人也是人,他们家也是按时间吃饭哩。这样遭遇到护林人的机会就自然少得多。只不过开春时早晚的河水还很凉,母亲说,那两条腿扎得跟抽筋似的。每次母亲满载而归,奶奶对母亲都是感恩戴德的样子,一家人的肚子就又能填饱了。有一天早上,母亲扛着一大块槐花树头刚回家一会儿,河东的三个护林人就追上门来了,奶奶急忙把树头扔到了圈底下,多亏父亲是村支部书记,领他们在大街上找了找,客客气气打发他们回去了。这时候,奶奶在家里却吓得抖成一团,奶奶说:“这……这……这怎么办!咱可是党员之家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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