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过三个多月的长途跋涉后,南郭子綦终于来到了齐国,他是专程从楚国来找他的好朋友淳于髡的,他两有一年多没见过了,这次来是有要事找淳于髡商量。安顿好行李后,淳于陪南郭一起坐着驷驾马车来到东大街上的东坡酒楼喝酒。
“哟,淳于先生来啦,请跟我上楼吧。”他们一进酒楼,一个店小二就热情地上来招呼,并把他们领到二楼一个临街靠窗的桌位。淳于髡是这个酒楼的常客,隔三差五的就会邀几个朋友来喝上几杯,店里的人,包括厨师都与他很熟悉。
“淳于先生上哪儿发财去了?好几天没见您来了。”小二一边安放碗碟筷著,一边跟淳于开着玩笑。
“他呀,”南郭先生笑嘻嘻的指着淳于髡说:“他现在可是你们君上的红人了。”
“淳于先生本来就是君上的红人啊。”小二在两人面前摆上茶杯,并斟上刚沏的菊花茶。“先生说了一个‘一斗亦醉,一石亦醉’的玩笑话,就说动我们君上把长夜之饮给罢了,君上还让淳于先生担任接待各国诸侯的要职,现在我们齐国连三岁孩童都知道淳于先生的这个故事。”
“別听他瞎掰了,”淳于先生忙拦住小二,“我那时是真的不想喝太多酒,所以才和君上那么说的。”
“那你的酒量到底多大啊?”南郭先生问道,“‘一斗亦醉,一石亦醉’什么意思?”
“两位,先看菜单。”店小二递上菜单,“二位还是喝女儿红?”
“嗯,还是喝女儿红吧。”南郭先生应道,“三十年陈的,先来一箱,今天跟淳于先生来个不醉不散。”
“怎么了,老兄?”淳于问道。
“哦,没什么,”南郭先生翻看着菜单,“反正今天你不当班,有的是时间,咱们一边吃、一边聊。”
“小二,来一条烤鮰鱼吧,麻辣味的,加一份鸭血、一份豆芽、一份土豆片。”南郭先生说完,又把菜单递给淳于先生:“你也点几个菜吧。”
“来一份青椒炒土豆片、一份韭菜豆芽,还要一份毛血旺,多放些鸭血、少放毛肚。”淳于先生也没看菜单。
“呵呵,你还真有‘创意’呢,我刚才点的烤鱼,三样配菜就是鸭血、豆芽和土豆片,你嫌不够吃啊?”
“我说我不会点菜的嘛,你非要我点,还怪我。”
“那就来一份凉拌木耳、一小坛泡椒凤爪吧,都是佐酒的。”店小二建议道。
“好,下单吧。”淳于说。
淳于髡见南郭眼光有些走神,伸出右手在他眼前晃了几晃,说:“想什么呢,老兄?”
“唉,”南郭说,“有啥想不通的,竟要走那条路!”
“什么啊?”看着南郭一副欲言又止、吞吞吐吐的样子,淳于有些不耐烦了,“有什么话就直说嘛!”
“酒来咯!”店小二用托盘端上来两个保温酒壶、两只大号的青花瓷酒杯、两瓶已经烫得温热的三十年陈的女儿红,还有一小蝶油炒花生米和一小蝶开胃小菜,两小罐酸奶。
“请两位先喝些酸奶吧,”店小二将酸奶递给两人。趁着两人喝酸奶的时间,店小二麻利地摆好花生米和开胃小菜,又将酒壶、酒杯分别摆放到两人面前,打开两瓶女儿红,分别灌进保温酒壶中,并为两人各斟满一杯,“二位请慢用,”店小二招呼道,然后转身朝上菜窗口走去。
淳于端起酒杯,朝南郭伸过去。“来,先喝一杯,暖暖身体。”
南郭懒懒地端起酒杯,迎上去与淳于的酒杯轻轻地碰了一下,说:“干杯!”说完,二人一饮而尽。
“菜来啦。”店小二将凉拌木耳和泡椒凤爪端了上来。
“再喝一杯,”淳于提议道,“为我两的好久不见干杯。”
“好,干杯。”
“再来第三杯,”淳于有些打趣的说道,“喝完了听你的隐机妙论!”
“好,再来!”
“唉,”南郭放下酒杯,“你听说了吗?三闾大夫死了。”
“啊?”淳于身体一震,“怎么会?去年冬他出使我们齐国时,我还见过他,他给我讲了他的新作《橘颂》,‘秉德无私,参天地兮。愿岁并谢,与长友兮。’余音还在我耳边绕来绕去的,怎么他竟死了。怎么死的?”
“还不是为了他的好修!”
“是啊,”淳于接口道,“我记得他跟我讲,他姐姐曾经骂过他倔强的。他明明知道路漫漫其修远,却还要上下求索,居然还夸口说什么‘纷吾既有此內美兮,又重之以修能’,真是应了那句俗语‘聪明反被聪明误’了!”
说到这,两人都摇了摇头,连声叹息,不禁连干了两杯。
“唉,可惜啊。”南郭说,“就在他死的那天的三天前,我还劝过他的,要做圣人,就不能凝滞於物而应能与世推移。可是,他就是不听。”
“对啊,举世混浊,何不随其流而扬其波?众人皆醉,何不餔其糟而啜其醨?”
“唉,我太迟钝了。”
“怎么说?”
“那天我去看他时,他的新作《思美人》才誊写好,摆在地上凉着,正在誊写另一篇新作《怀沙》。他以前写的赋册,也都整整齐齐的码在那里,一册一册的。”
南郭押了一口茶,继续说:“他誊写时,还是那样的认真,字写的工工整整。不过,话更少了,看到我进去都不跟我打个招呼。我应该有那个敏感度的,可是,我却大意了,以为他会与以前一样,新作抄写完就没事了。唉,我反应太迟钝了。”
南郭说到这,端起酒杯,也不招呼淳于,仰头将满杯酒倒入嘴中。
一旁的店小二见两人长吁短叹,也不知该怎样插话,只是看到酒杯一空就立即给满上。两人已各喝完一瓶,第二瓶也只剩一半了。
“那他到底是怎么死的?”淳于问道。
“投水。”
忽然,南郭像发了疯似的,猛的站了起来,伸出双手,隔着桌子,抓住淳于的双肩,死命地摇晃着。
“投水死的,投了汨罗江,身上…还、还绑了两、两块大石头!呜呜呜……”
淳于不挣脱南郭的双手,相反,也站了起来,伸出手来从两边抓住南郭的双肩。就这样,两人隔着桌子抱在了一起,嚎啕大哭起来,泪水和着鼻涕滴进了花生米和木耳碟中。酒楼里其他客人都诧异地朝他们两人看过来,不知发生了什么。
小二也被他们的举动惊呆了,站在那里不知道怎么办才好。
“叮铃铃,叮铃铃!”上菜窗口响起了传菜的铃声,店小二赶紧跑了过去。一会儿,端过来一个长方形的高脚菜盘,盘里面的烤鮰鱼正嘟嘟的冒着热气。
“二位,小心烫着,”店小二招呼着,想趁机平静下两人过于悲伤的心情,“您们的烤鱼来了。”
“喔”两人几乎同时松开双手,觉着其他酒客在注视着他们,尴尬地笑了笑坐下,“哦,好香!”。
店小二把凉拌木耳和泡椒凤爪挪开,将烤鱼盘子摆放在桌子中间,又在盘子下点了一盏油灯给盘子加热。
“二位,请慢用。”小二招呼两人道,试图让他们放松下心情。然后站在一旁继续听两人谈论三闾大夫的事。
南郭和淳于各自拿起酒壶,给自己的酒杯斟满酒。
“来,干!”南郭说。
“干!”
放下酒杯后,淳于伸手拿过酒壶,壶嘴对着酒杯倒了半天,只出来几滴。
南郭拿起自己的酒壶给淳于倒酒,发现自己的酒壶也空了,“小二,上酒。”
店小二正听得入迷,一听要上酒,赶紧跑去拿来两瓶温好的女儿红,剥去封口的泥团,把酒灌进酒壶。“二位,最后两瓶了,还要给二位温两瓶吗?”
“嗯,再温一箱。”淳于答道,转过头来对着南郭:“尸首找到了没?”。
“找到了。他投江的时候,附近有个渔夫正在收网,看到他跳进江里的。渔夫赶紧扔下渔网,把船朝着他落水的地方划去。”
“那怎么还会淹死?”淳于着急地问。
“渔夫太着急,渔网扔下时挂到船撸,摇了好久见船不动,把撸提上来才发现撸被渔网缠住了。等找来剪子把缠在撸上的渔网给剪掉,已耽误了不少时间,结果捞上来的时候三闾已经没气了,肚子里灌满了水。”
“赶紧把水控出来,”一旁的小二着急地说,“渡点气可以救过来的。”
“没用了,”南郭说,“太晚了。渔夫是给他渡了气,把隔天的饭菜都逼出来了,还是没用!”
“唉!”淳于听到这不禁摇了摇头,端起酒杯一口干掉。两人各自默默地拿起酒壶斟酒。
“满出来了,二位!”店小二在一旁提醒道。两人这才意识到酒杯周围的桌面上已经溢出了好多的酒,不免有些尴尬地苦笑了一下。
“后来呢?”淳于端起酒杯喝了一口。
“渔夫买了一口薄薄的棺材把他装殓起来,在江边,就在他投江的地方给埋了。”
喝了一口酒后,南郭继续说道:“他太天真了,总以为和楚王是一家人,觉着怀王疏远他是暂时的,迟早会把他召回去。”
“啊?”一旁的店小二有些不解,“三闾大夫姓屈,楚王姓芈,三闾大夫怎么会自认为和楚王一家呢?”
“是的,”淳于解释说:“楚武王有个儿子芈瑕,受封在屈地为卿,他的后人就以屈为姓了。所以,屈、芈一家。”
“哦,这样啊。”店小二歪着头似乎明白了什么。
“不但屈姓和芈姓一家,景姓、昭姓也和芈姓是一家。”淳于补充说。
“噢,这下对上了,”店小二说,“上个月来我们店里喝酒的那两位先生,一位姓景,一位姓昭,他们喝酒的时候一直在说是自家人,我觉着纳闷,问他们缘故,他们不告诉我,只是冲着我笑。”
经小二的这番打趣,南郭和淳于两人的心情稍稍有些平复了,相视微笑了一下。
“可是,他忘记了他自己说过的话。”南郭接着前面的话题。
“什么话?”淳于一下子没明白南郭的意思。
“他不是说‘悔相道之不察兮,延佇乎吾將反’,又说‘回朕车以复路兮,及行迷之未远’的吗?”
“唉,他的性格就是那样。”
“怀王也真是。”南郭忍不住怪罪起自己的先君来了,“那样的一国之君,怎么就看不出屈平对他的忠心,怎么就被上官大夫给蒙蔽了!”
“是啊,”淳于应和道,“就算上官大夫嫉妒屈平的贤能,有意谗谄他,怀王怎么的也要当面问问屈平啊。”
“怀王轻信上官大夫的一面之词,也不辨明事理,就疏远了屈平,还罢免了他的左徒官职,让他做了管理宗族事务的三闾大夫。你说,这不是大材小用吗?”
“是啊,”淳于接着说,“他被贬为三闾大夫后,一直不安心管理宗族事务,老想着朝堂上的事,有人就把这个情况报告给怀王了。怀王听说后非常生气,就罚他到我国来学习齐王宗族的管理之道。”
淳于端起酒杯喝了大半杯,继续说:“旧年冬天到齐国的,是我接待的,他就把他心中的不平全倒给我了。告诉我说他作了《离骚》之辞,还特意给我带了一个抄本。”
一听淳于提到《离骚》,南郭不禁叹了一口气,端起酒杯把酒喝完,又抓起酒壶满上,顺便将淳于的酒杯也给补满。淳于夹了一块鱼肉放到口里,慢慢的嚼着,两眼看着南郭,等着他说下去。
“他写的《离骚》之辞,确实文采横溢,全篇一百八十五言、三百七十句,往上称颂了帝喾,往下赞道了齐桓,中间盛誉了商汤周武,却对当世楚国之事进行了莫大的讽刺。”
“嗯,对。”淳于说道:“他的《离骚》中用了好多比兴手法,比《诗经》里用的还好还妙,可以讲是把赋比兴发挥得淋漓尽致了!”
“谁说不是呢!”南郭接着话说道:“他用兰、蕙、芷等各种香草比喻他自己对美好品德的追求,以求女比喻对贤德君王的追求和对君王回转心意的期盼,又以求女不得来比喻不能得到怀王的顾念,以及对怀王的失望。”
“可是,”南郭停顿了一下,“他在辞中流露出来的怨恨,自然有人报告给怀王了。”
说完,夹起一大块鱼肉塞进嘴里,使劲的嚼着,好像吃的不是鱼肉,而是那些在怀王面前谗谄屈平的人的肉似的!
“他写了好多句子都是讽刺他心目中的党人的,”淳于接着道:“说什么‘惟夫党人之偷乐兮,路幽昧以险隘’、‘众皆竞进以贪婪兮,凭不厌乎求索’、‘ 众女嫉余之蛾眉兮,谣诼谓余以善淫’,这不是得罪人么?而且是把整个楚国上上下下的当权者都给得罪了!”
“是啊,”南郭接下去说道:“他在辞中还或明或暗地讥讽怀王和朝政,你看他写的‘指九天以为正兮,夫惟灵修之故也’、‘怨灵修之浩荡兮,终不察夫民心’,不都是在怨怪君王?有人报告给怀王知道了,怀王当然更加厌恶屈平,哪里还会想着把屈平招回来!”
“嗯,”淳于喝了一口酒,接过话题道:“怀王也是不明智,居然听信张仪的话,天下人都知道张仪是个大骗子,怀王竟相信他割地六百里的鬼话,就见利忘义跟我们齐国断了合纵之交。”
南郭不想继续谈论自己先君的事,于是,话锋一转,“这次我把屈平的册子都带来了,就让它们在齐国收藏、流传后世吧。”
“好,”淳于接过话题,“那我们今天就喝到这里吧,回去整理屈平的册子去。”
“走吧!”南郭站起身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