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下乡的第二年种地的时候,有一天,我们正在地里打磙子。打磙子就是把刚种完的地用鸡蛋型的石头(农民叫它磙子,椭圆形石头做的)夯实,土话叫打滚子,也叫压磙子。通常都是一个毛驴拉着两个石磙子顺着垅沟往前走,后边跟着个人赶着毛驴。可那时候地多驴少,而种完的地又不能耽搁,必须尽快压磙子,没办法就把人当驴使唤,用人来打滚子。这还不说,种地忙不过来的时候,人拉犁杖种地也是常有的事。那时候我们啥活都干,拉犁杖种地当牛;拉磙子压地当驴,要是拉车的时候就当马。那些牲口干过的活我们青年全都干过。要说起受过的累,那真是一言难尽。女的打滚子是经常的,用我们队长的话说就是,一个人拽不动就两个人拽、三个人拽,好汉难敌四手,咱们架不住人多。真就像他说的那样,别看一个毛驴拉着两个石磙子都不费劲,可人拽一个都吃力,一条垅到头我们浑身都是汗,站在那呼呼喘粗气。
那天跟我一块打磙子的有任秀梅、庄芸芸,还有两个记不清是谁了,反正有五六个人。一人拉着一个滚蛋子跟驴似的。快晌午的时候,突然从沟底下窜上两个小子来,四外一看就我们几个女的,以为我们好欺负,就用粗话调戏我们,说:
“一个毛驴都拉两个磙蛋,你们咋拉一个呢?”
我们没人搭理他们,照样干活。可他们还说:
“知道一个毛驴拉俩磙蛋是啥意思吗?”
我们真不知道他说的啥屁话,但知道肯定不是人话。庄芸芸好像明白点,就朝那俩不会说人话的说:
“放啥屁呢?回家问你妈去,你妈知道。”
那俩小子急了,其中一个直奔芸芸去了,嘴里还骂骂咧咧地:
“你个臭娘们,敢骂我,今天让就你领教领教小爷的厉害。”
可芸芸一点不慌,跟没事似得,仍然低着头拉着磙子往前走。眼看那小子就到她跟前了,刚想用手去抓芸芸,就见芸芸突然抬起右腿,照着那小子裤裆就是一脚,当时就把那小子踢得用手捂着裤档蹲地上了,疼得嗷嗷直叫唤。另外那个小子一看同伙吃亏了,就拉开架势,举着俩拳头,在那哈哈叫唤着。芸芸这回也摆好了架势,冲他招招手说:
“来呀,你不怕死就来呀。”
那小子往前上了两步,又停下了,还是举着拳头哈哈叫唤。芸芸仍然冲他摆划着手大声喊:
“来呀,来呀。”
就看他叫唤几声,还没等芸芸打他呢,他自己就两只手捂着裤裆蹲地上了。嘴里还说:“肚子疼,今天先不和你打。”
说着,拽起挨打的小子就走,一边走还一边回头回脑地看。芸芸还吓唬人家:
“站住,有种你别跑!”
再看那俩小子比刚才跑的还快了,跟兔子似的一会没影了。芸芸绷着脸自言自语地说:
“老娘这回让你那毛驴,一个磙蛋都拉不动。”
她说完还格格地笑上了,这时候我们对那句话才明白点。我们也跟着笑,任秀梅用手指着芸芸说:
“我就知道,你非得用这招不可。”
她们俩从小一块长大,她知道芸芸的底细,她接着告诉我们说:
“上学的时侯跟男生打架,她没少使这个招数,这是她的绝招。”
你猜芸芸咋说:
“打蛇打七寸,和男人打,就得打裤裆。”
庄芸芸是我们青年点里有名的假小子,说话办事从不拖泥带水,更有一把子力气,别说女的,就是男知青都照她打怵。打篮球时,为了争球还把男球员摁倒在地上,为了这事,还挨过队长的训。对她说:
“怎么说你也是女人,咋还把男人弄下边去了呢?”
过一会又打个嗨声说:“嗨!这年头真变喽。”
队长第一回看我们打篮球才有意思呢,他看着看着站起来了,急头白脸地瞅着李书记,然后一指篮球场说:
“明天多买几个球,省的十来个人抢一个,滋哇叫唤,一会该打一块了。”
说完把烟袋往鞋底上一磕打,气呼呼地背着手走了,大伙听了他的话,开始都没反应过来,后来看他生气走了才明白咋回事,弄得人们是哭笑不得。
1977年的夏天,正值青黄不接的时候,我们青年点没粮食吃断顿了,连干活都没劲,谁还敢打篮球啊。队长逗我们高兴,他一个人玩上了,他是想照我们的样子投篮,可投了好几下也没投进去,他急了,气的骂上了:
“他娘的,上边的那个筐太小。”
后来拍球一使劲,上去一抓扑了个空,篮球直接打到他的脸上,鼻血哗哗往外淌,用双手捧着脸鼻青脸肿地离开了。从那以后他再也没摸过篮球。
断顿一个多月后,有一天突然粮食来了,书记队长喊大家出去卸车往屋扛粮食。二卜说:
“男的往前来。”
可庄芸芸听了不服地说:
“你啥意思呀,瞧不起女的是吧?”
二卜知道她力气大,急忙说:
“瞧得起,时代不同了男女都一样吗。”
可这时“四眼”凑上来说:“说的不对了,那叫实在不行啦,男女才一样。”
他说完了,也知道惹祸啦,二卜小声说:
“你小子发神经了吧?毛主席的话你也敢篡改?”
“四眼”抬头一看李书记那眼神心就凉半截。急忙上去拿粮食,可他刚把粮食口袋抱起来,就一屁股坐地上了,还让口袋把他压底下了。说来也巧,正好砸在庄芸芸脚下,庄芸芸不容分说,一猫腰伸手就把口袋拽旁边去了,还顺手把四眼也给拽起来。随后对四眼说:
“就你这窝囊废老爷们都不如女人,你看老娘的。”
说着她冲孙勇一使眼色:
“来,给我烧把火。”
然后扛起口袋就走。大伙都为她鼓掌,队长瞪大眼睛说:
“反了,反了。”
“四眼”当时就被是李书记叫到办公室,狠狠撸了一顿,最后让他在全体知青大会上,作了检讨才算了事。那还得说发生在我们青年点,我们大伙还给他求着情,同样的事,要是发生在生产队,不死也得脱层皮。那时候的人最怕说错话,特别是家庭成份不好,或者是个人历史有问题的,那就更要加小心。
在我们刚到农村那年的秋天,就遇上一场阶级斗争,那天我们下班刚吃完中午饭,就听队长喊:
“今天别睡晌午觉了,开会去。”
我们说:
“一上午没着消停,开啥会呀?”
队长神神叨叨地说:
“批斗大会,有特务。”
我们一听来精神了,问他:
队长用手一指生产队的方向说:
“在哪,跟我走,一会就看见了。”
队长的话谁也不敢不信,大伙跟着他往营子里跑,等到了地方一看,全村男女老少都来了,里三层外三层的,把那个“特务”围在中间,三四个戴着红袖章、手里拎着皮鞭子的人押着他,其中一个胖点的红袖章说:
“狗特务,老实交代你的罪行”。
就听那特务说:
“我叫冀德贵,当年我没当解放军,当了国民党中央军兵,我对不住共产党,对不起毛主席。”
“是谁派你来的?任务是什么?同伙是谁?”
红袖章连珠炮似得问他。
此时那“特务”抬起头,哭丧着脸说:
“没人派我,我怕被打死,半路上就偷着跑回来了。”
红袖章冲上去就抽他一鞭子,大声喊道:
“我让你嘴硬。
这时,另外那几个红袖章也都过来帮着打“特务”,其中一个上去一把“特务”拽过来,一顿拳打脚踢,再看特务浑身没好地方,鼻青脸肿地站在那。红袖章打累了又继续问:
“谁派你来的?同伙是谁?”
“特务”害怕再挨打,突然大声喊:
“毛主席万岁!共产党万岁!”
几个红袖章冲上去又要打,嘴里还骂道:
“这是你能喊的吗,他娘的狗特务。”
这时候生产队长走上去,拉住红袖章的袖管,说:
“求你们别打了。”
那人使劲推了队长一把,队长差点摔倒。然后问队长:
“你是什么人?”
旁边有个社员说:
“他是我们生产队长。”
红袖章一听眼睛瞪滴溜圆,用手指着队长的鼻子:
“你是生产队长?那就是走资派。”
队长就跟他分辨:
“我不是走资派。”
然后,又用手一指冀德贵说:
“他也不是特务。”
红袖章问他:“
你咋知道他不是?”
队长说:
“我们俩是一块在半路上从国民党兵营里逃出来的。”
这回可坏了,就见那胖子指着队长,对那几个红袖章说:
“同伙找着了,他就是,把他捆起来。”
就看那几个人拿着绳子过来,跟捆猪似得把队长给捆上了。把冀德贵急得对队长说:
“德福啊,你竟没事找事,我一个人顶着就得了。”
就听队长说:
“德贵呀,别说了,那年逃跑要是没有你,我早就被打死啦!现在我得救你呀。”
其中一个红袖章上去给他一鞭子,骂道:
“狗特务,藏得够深的,在革命队伍里都当上队长了,现在还想救人?”
然后那胖子叉着腰,打着官腔对围观的群众说:
“今天大会就到这了,大伙都回去吧,收获不小,特务的同伙找到了,又挖出一个特务来。”
说完,他朝那些带来的人们一挥手:
“把俩特务都装车上,一块去游街。”
我跟你说,那时候我们没叫过苦,也不怕累,可就怕开会,尤其是打人的会。对什么政治斗争、思想斗争,我们实在不想掺合。就想一心好好干活,能早点回去当工人,这辈子就知足了!后来,随着四人帮被打倒,那种打人的会就基本没有了,其实,那离我们回去当工人就不远了,只是我们不知道而已。(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