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眼间1976年的秋天就要到了。也是从那年开始,我们青年点有了自己经营管理的试验田,我们种的粮食品种多着呢!我记得有:高粱、玉米、黄豆、谷子,还有小杂粮,像什么豇豆、小豆、黏黍子,也就是包豆包用的。真可以说是应有尽有,俨然就是一个生产小队。
说到生产队,要种地就离不开种地拉车的牲畜,像什么马驴牛啥的,不然就啥也干不了。饲养员是大队派给我们的,据说跟张队长是同一个村的。姓牛,当时六十多岁。饲养牲口是把好手,那些牲口让他调教的服服帖帖,喂得更是膘肥体壮的。可他就是有个认死理的毛病,只听张队长一个人的,别人的话无论对错他都不听。那时候国家边防形势紧,县上都到各公社搞民兵训练。
有一天训练的民兵从后梅林皋通过时,拉大炮的车陷进泥坑里出不来了,就找到饲养员借几匹马帮助拉大炮,当时青年点的人都在地里劳动,家里就一个老饲养员和两匹老马。来的人说明用意后,就要拉着马走,饲养员一看不让了,上前一把拉住马缰绳说:
“我的马不外借。”
这时候进来个当官的,尖着嗓子喊道:
“快,把马拉走。”
饲养员也大声喊:
“不能拉走,马是我的。”
当官的用手指着他厉声问:
“大胆,你是谁?连你都是国家的”
饲养员一拍胸脯说:“我是老牛,这是青年点。”
当官的一听笑着说:“知识青年更应该为国家出力嘛。”随后,用手一指饲养员吩咐他的手下:“连牛带马一块拉走。”
“不,不。”饲养员吓得连声说:“我不是牛,我是饲养员啊,队长。”
“你他娘的管谁叫队长呢?”当官的骂道:“我是他娘的团长。”
“是,是,团长,我是饲养员。”
可不管团长怎么骂,饲养员就是不借马。团长脸都气青了,手不停地往腰上摸。正这么个时候张队长回来了,他赶紧过去给团长行礼,从饲养员手里夺过马缰绳送给团长,陪着笑说:
“团长别生气,我是队长。”
团长一抖手,大声说:“少说废话,拉大炮去。”
就看团长一回头用手指着队长说:“你也去。”
团长这招可厉害,饲养员听队长的,那两匹马就听饲养员的。把大炮从泥坑里拽出来那天,团长上去拍拍队长的肩膀笑笑说:
“这回你立功了。”
队长不明白他说的是啥,回头喊着饲养员快走。就见团长又过来,对他们俩说:
“你们俩今个可立大功啦,这大炮里装着两发炮弹,一发打给台湾蒋介石老家;一发打给越南人的老家河内。”
到后来公社倒是真来人表扬了我们青年点,还送来了一面红旗。这件事过去了,我们问队长:
“张队长,当时想立功的事了吗?”
队长四外看看没有别人,就小声说:
“还想立功呢?那个团长的手总在摸枪,没被枪毙就是万幸啦。”
我们又问饲养员:
“牛大爷,你当时想啥啦?害怕了吗?”
他说:“我就想别把我当牛,开始没怕,后来队长来了害怕了。”
我们一想,他还是就听张队长一个人的。
那年庄稼长得也好,快要到秋天的时候,远远望去金灿灿、黄澄澄一片。我现在还能想起我们青年点的才子、“四眼”宋唐波为那个丰收景象所作的顺口溜:
高粱晒红了脸/谷子笑弯了腰/大豆咧开了嘴/玉米哈哈笑/豇小绿豆颗粒满/芝麻开花节节高/知青田里结硕果/一年更比一年好。
每年在秋收之前,也就是收割之前,当地农民叫“开镰”,就是要动镰刀割庄稼了,公社都要召开有小队、大队和公社领导参加的“三级干部”会议,安排和部署与秋收有关的事项。我们青年点作为一个有七十多人的单位,理所当然有领导去参加会议。
记得那天去开会的是张素荣和李荣学,还没到中午呢,他们俩就回来了,刚进院子就走进厨房,冲我和孙桂芝说:
“不用忙,今天中午下班先开会,后吃饭。”
我们俩丈二和尚摸不着头,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但看领导严肃的表情好像有大事。果然,当干活的知青们陆续回来还没正式开会呢,院子里那棵树上的大广播喇叭就响起了沉痛的哀乐,随后,男播音员用低沉的声音播报了伟大领袖毛主席逝世的《告全国同胞书》。
我们都傻了,都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当领导把毛主席遗像挂在前面,发给每个人一枚白花和一块黑纱之后,我们相信这是真的了。当时会场庄严肃穆,鸦雀无声,可等到录音机再次响起那催人泪下的哀乐之后,会场里顿时哭声一片,我们都不约而同地弯腰鞠躬,低头哀思,处在极度的悲痛之中。
那个中午我们都没吃饭,整个下午直到后来几天人们都情绪低落,少言寡语的,停止了一切娱乐活动。我现在对你一点不夸张地说,当时我们有天要塌下来的感觉。就觉得前途没了。我们甚至对明天出不出太阳都产生了怀疑。
当天晚上我喝了一碗稀粥就早早地睡觉了,可心里有事也睡不踏实,就悄悄地捅了一下尹桂琴说:
“你说明天还会出太阳吗?”
她闭着眼睛说:
“现在不好说,明天早晨就知道了!”
我现在说这话,没经历过那个时代今天的年轻人可能认为我在撒谎,很荒唐,是在瞎掰,但是我告诉你,我这是真实表露,其实也不光我那么想,相信从那个时代过来的人都那么想过。因为,我们是唱着《东方红》歌曲长大的,毛主席就是永远不落的太阳。可如今他老人家逝世了,也就代表太阳落了。所以担心太阳明天是不是还会出来。
担心明天会不会出太阳除了这些原因之外,其实还与我们队长说的一番话有关。
想想那年,我们国家真的是多灾多难。刚开始是周总理和朱老总逝世;然后是最敬爱的伟大领袖毛主席离我们而去。那年广播里三天两头就有那揪心的曲子传出来,每回听着那曲子,我们心里头都会咯噔一下子,一想到又有领导人逝世了,最害怕听那曲子啦,滋滋啦啦的,撕人的肠子似的。还有就是害怕,感觉天要塌下来啦。其实也难怪人们那么想,我和我们青年点的人,上至书记队长,下到普通青年,当时就那么想。队长是个大老粗,平时就少言寡语,冷冰冰的。在毛主席的追悼会上,他一个眼泪疙瘩没掉,还安慰大伙说:
“伤心归伤心,可活还得干呀!”
有的人斜楞眼睛看他,说:
“对毛主席没感情,铁石心肠,就知道干。”
也有的人说:“一个斗大字不识的老粗,懂啥叫感情啊!”
其实都说错了,开追悼会的当天晚上,当夜深人静的时候,我们就听队部值班室有人哭,我和任秀梅、俞媛媛过去一看,就见队长双腿跪在毛主席像前呜呜地哭,嘴里还叨咕着:
“主席啊,你撇下我们这些贫下中农不管拉!”
我们几个也憋住哭上啦,他看我们哭了,就自己先止住不哭了。随后问我们几个:
“前阵子我就觉得不好,从天上掉下石头来了,听说了吗?”
俞媛媛说:“听说了,说是掉在吉林什么地方了,有一块最大,还有两个稍小一点的。”就看他把烟斗装满点着,冒出一口烟肯定地说:
“那块大石头就是毛主席,小一点的,一块是周总理,一块是朱老总。”
我们三个互相看看谁也没说话。就听他又说:
“人头上都顶着一颗星星,人死了,头上的星星就会掉下来。毛主席顶着的就是最大的那颗,也就是太阳。”
听队长这么一说,我心里又是咯噔一下,心里想:“刚才跟尹桂琴在被窝说的话可能要变成真的了,那大石头就是毛主席,如今毛主席逝世了,大石头也掉下来了,明天还那有太阳出啊?”
毛主席的逝世,还有一个事令我们非常担心。那就是会去当工人的希望没了。因为最初是毛主席让我们到农村来的,现如今他老人家不在了,我们对以后的日子没有了信心。其实也不单单是我们,当时好多人都那样,都担心今后的日子撑不下去。
【作者自述】
说到1976年,用天灾人锅来形容一点不为过,为了证实这一说法,我们不妨翻开新中国历史长卷,找到那一页,看看那一年到底都发生了什么:
1976年1月8日,周恩来总理在经历了长期的病痛折磨以后,阖然长逝。
1976年7月6日朱德委员长以90岁高龄与世长辞。
1976年9月9日零时10分,毛泽东主席久病不治离开了我们。
共和国的几位开创者,竟然都在同一年先后去世,这真是古往今来难得一见的巧合。老百姓接二连三的听着哀乐,扎着白花,心怀恐惧,很多人都有“天塌下来”的感觉。
自然界的天崩也紧随而来。1976年3月8日下午,吉林发生极为罕见的陨石雨。陨石在离地面19公里左右的空中爆炸,3000多块碎石散落在永吉县境内,其中最大的陨石重1770千克,比美国1948年2月发生的“诺顿”陨石还要大,成为“世界陨石之最”。
还有地裂。1976年5月29日,云南西部先后发生两次强烈地震。第一次震级为7。3级,第二次震级为7.4级,9个县遭到损失,人员死亡98人,重伤451人,轻伤1991人,房屋倒塌和损坏42万间。
两个月后的7月28日凌晨3时42分,河北省冀东地区的唐山、丰南一带突然发生7.8级强地震,新兴的重工业城市唐山被夷为一片废墟。地震中的唐山路南区的吉祥路一带,即北纬39度38’,东京118度11’,震中烈度达11度,震源深度12公里。极震区以唐山为中心向四面延伸,约47平方公里。唐山市老区多为老式单层民房,震后变成一片瓦砾;新市区大多是砖混结构多层建筑,几乎倒塌殆尽;钢筋混凝土框架结构的高层建筑物亦未能幸免,铁路轨道发生蛇形扭曲或由于路基下沉而呈波浪式起伏,地表产生宽大裂缝,桥梁普遍塌毁,地震构造裂缝延伸达8公里。
裂缝带附近的地面运动非常惊人,影响区域极大。地震波及我国东部的广大地区,北起黑龙江的满洲里,南至河南的漂河,东临渤海湾,西抵宁夏的名咀山。14个省、市、自治区、200多万平方公里土地上的几亿人受到扰动,遭受地震破坏的区域约21万多平方公里。区内民房大量倒塌,农田淤满泥沙,水渠、水井堵塞,公路、铁路、桥梁损毁。距京津唐地区累计,地震中死亡24.2万余人,重伤16.4万余人,轻伤者不计其数。
1976年10月,“四人帮”被一举粉碎,几百万群众又一次涌向天安门广场,欢欣鼓舞迎接“第二次解放。”
——摘自《百度文库》1976年中国大事记
阅读了上述的资料,我们对1976年就有了清楚的认识,的确是人类历史上罕见的多灾多难的年份。对于讲述者当时的悲观和背痛乃至悲伤,也就不难理解。即便是我,虽然我不是知青,但作为知青的同龄人,当时也同样经历过那样的悲伤,也同样感觉到要天塌地陷了,与讲述者一样担心毛主席逝世后,太阳可能就不会出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