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一、我当不成“县丁”了
1962年,我在建华山小学毕业了。在考完小学毕业试后,我们又在班主任陈家冀老师的带领下到公社参加了“县考”,即全县小学升初中的统一考试。
在8月中旬的一天晚上,我到应公学校去找陈老师,打听“县考”的消息,陈老师把我带进他的宿舍,给了我一张文昌中学的录取通知书,兴奋地告诉我:“你被文中试验班录取了!咱班有3名同学被录取,全县才招100人,不容易啊!”我望着他那疲惫的身影,想起他平时为我们操劳的情景,激动得好久都没有说出一句话来。
9月初的一天,母亲亲自带我到文昌中学去报名。那时从我们家乡到县城去很不方便,我们要走一段很长的路才能赶到白头尾,然后坐船到清澜墟,墟里没有到县城去的班车,只能跑步去县城去了。我们是坐船直接到县城去的。恰好村里有船到县城里去办事,我和母亲便搭他们的船去了。
从水路到县城去很遥远,要花大半天的时间,天还没亮船就开航了,正值大海退潮的时候,小船逆流而上,船走得很慢,好半天船才走到一个好象是湖泊的地方。这时,天大亮了,太阳挂在远处椰子树梢上,露出了鲜红的脸蛋,湛蓝的天空上飞着几丝云彩,我的心情很舒畅,也很焦急,不停地向梢公打听到达县城的时间。村里的叔叔们笑着说:“娃子,急什么,不会耽误你报名的!”我举目四望,四周都是椰树和木麻黄树,下面是一条金色的沙滩,大海不见了。这里是有名的八门湾。在八门湾里,风平浪静,渔船穿梭,渔歌阵阵。我们的小船在八门湾里走了好久,才来到一个靠近灯塔的地方,这是文昌河的出海口。
又一会儿,小船拐进了一条大河,这是通往县城的文昌河。大河的出海口非常宽阔,水面在阳光的照耀下,闪闪发光,河的四周都长着红树林,由于海水涨潮了,只见一簇簇的枝叶浮在水面上,红的绿的,显得非常壮观。
在文昌河出海口不远的地方有一座大石山,石是黑色的,奇形怪状,足有几丈高,象是从水底里突然冒出来一样,挡住了我们的去路。这时,梢公放满了船的速度,让船慢慢地从石山旁边绕过,我看见石山上有几块巨石,夹叠在一起,觉得很新奇。梢公神秘地对我笑了笑:“阿弟,这是有名的雷打石【被雷击中的石头】,很神灵的,按规矩,你第一次看见它,必须向它跪拜三次,这样,它会给你带来运气,你将来会考上大学的!”
我为难地看了看母亲,心里想:拜就拜,只要将来能考上大学就行!母亲没说什么,只是笑着向我点了头。我按大叔们的要求,跪在舱面上,朝着石山的方向跪叩拜了三次。村里大叔们笑着说:“文炳娘,这娃挺聪明的,你就等着他上大学吧!”
小船慢慢地绕过了石山,继续向上游驶去,由于是顺流,船的速度也越来越快,河道也越来越小。我听到了汽车的喇叭声,一栋栋的楼房也从红树林顶上冒了出来。
小船在码头旁边停泊,我跟母亲上了岸。这是我第一次来到县城,觉得非常新鲜,两岸都是楼房,密密麻麻的,比清澜墟大得多了。街道很狭小,弯弯曲曲的,不远的地方有一座石拱桥,把两岸的街巷连在一起,这就是县城有名的公子桥。
村里的叔叔们向我们告别后,母亲就带我去找父亲,他的单位离这里不远。
我父亲在50年代末从清澜墟调往县城,在县三轮车社当会计。他平时很少回家,只有在春节时才回家住了几天,村里人都叫他“县番”。他对家庭漠不关心,很少寄钱回家,我和弟弟妹妹是靠母亲一人抚养长大成人的。
父亲对我和母亲的到来并不感到高兴,连一声招呼都不打,只是板着脸点了点头,仍旧打他的算盘,我和母亲就在那里等着。父亲結完了账,就带我们到饭堂里打饭,这时已经是中午时分了。
饭后我母亲独自到父亲的宿舍里面去,我不敢随着母亲去,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我对父亲有一种敬畏感。一会儿,从父亲宿舍里发出了争吵声,我母亲的声音也越来越大:“你是从来不顾家的,挣来的钱都自己花,家里没有得到你的一分钱,好象孩子都是我自己生出来的!他的报名费和生活费用你必须全部负责,否则我和你闹离婚!”
这时我想起了家里还有两个弟弟和一个妹妹,他们也都上了学。我父亲在外面工作,工资也不薄,可是他从来就没有照顾过我们,母亲说的是理儿。
不久,母亲从宿舍里出来,一脸怒气,眼角里还带着泪花。她一把拉着我:“走!我们去学校报名去!”
路上,母亲告诉了我:报名费由他【父亲】负责,每个星期给我两块钱伙食费。他不同意我跟他在一起吃饭。
按常理,我是第一次来县城读书,人生地不熟的,我是他的儿子,他应该让我跟他在一起吃住。可不,他把我打发往学校里吃住了。这样,我也当不成“县丁【县城学生】”了。
二十二、艰难的学生时代
报名后,母亲带着我在校园里走了一圈,我边走边看,赞叹不已:文中的校园真大啊!
从校门起,一条大校道把文中校园分成东西两部分。西校区是高中部,那里有高中学生的教室和宿舍,一排排的学生宿舍和一栋栋的教室,排列整齐,错落有序。在这里,还有两栋别具风格的建筑物,那就是我们以后经常光顾的科学馆和音乐室。
东校区的面积比西校区大得多,这里除了初中部的学生宿舍和教室外,还有一座能容纳一千多人就餐的大饭厅。除此以外,还有两座古色古香的建筑物,一座是学校图书馆大楼,一座是学校办公室。两座建筑物之间是一个小花园,里面种满了各种名贵的花树。图书馆是学校标志性的建筑物,两层楼高,里面藏着珍贵的图书,是文昌县藏书最多的图书馆。在文化大革命运动中,我们大革文化的命,在破四旧和后来的大武斗中,图书馆里的图书被我们破坏贻尽,一本不存。现在回想起来都感到痛心。
文中校园地势宽敞,道路笔直,绿树成荫,草青花艳,环境幽静,是读书和修身养性的好地方。
母亲把我带往学生宿舍,安排好我的住处后,就回家去了。我的六年文中读书生活自此开始。
在宿舍里,我开始結识了跟我同窗3年或6年的学友们。在以后漫长的日子里,我们彼此关照,相互帮助,結下了深厚的学友之情。特殊年代对我们老三届的冲击和伤痛比哪一届的学生都大,但我们并没有气绥,在阴霾散尽,重见天日的岁月里,我们都通过不同的路径找到了自己的人生舞台,为社会做出自己应有的贡献。
由于经济困难和其他原因,我们这一届成了文中试验班最后的一届,而且才招两个班【100人】,我被编在2班。我的班主任是蔡兴桥老师,原籍清澜,他从马来西亚归国,教我们英语。在我的记忆中,他是一位非常温和而慈祥的老先生,他戴着一幅嵌着黑色镜框的眼镜,消瘦的脸庞上经常带着微笑。他对我们是那样的体贴入微,象父母一样的关爱着每一位学生。
我们入学的1962年,正是国民经济在经历了三年粮食紧张时期【1959、1960、1961年】后刚刚恢复的第一年,人民的生活还非常困难,我们也好不了多少。开学始,母亲为我准备了一袋蕃薯干和两瓶椰子盐,以补充伙食的不足。
当时文中学生跟城镇居民一样,每月供应大米21斤,每天不足1斤,在当时缺肉少油的情况下,对于正处于身体发育时期的我们,是吃不饱肚子的。我每天都搭配一定数量的蕃薯干,这样才勉强填饱肚子,有精力支持我上完第四节课。
但要命的是送饭的菜。父亲一个星期才给我两块钱,除去买米的1元,只剩下1元,我不敢去买学校饭堂的菜【因为还要吃早餐和买一些必要的学习用具】。我送饭的主要是从家里带来的椰子盐。此外,学校食堂里还备有黑酱油,那是不要钱的。
文昌盛产椰子,东郊是生长椰子最多的地方,在粮食紧张时期,椰子【含油类】还救过许多人的命。由于缺少粮食,不少人患了一种要命的水肿病,吃椰子和黑豆能够治好这种病。
制作椰子盐的工序非常简单,把椰子肉刨成丝状,配上适量的食盐,在锅里炒干就成。在粮食紧张时期,椰子盐是文昌农村中最常见的食物之一。在暑假期间,我在海边钓了一些小海鱼,我舍不得吃,把它们晒干,炸熟后放在椰子盐里,变成了我最珍贵的食物。
上午第三节课下课后,同学们便成群結队的回到宿舍里补充“营养”,所谓补充“营养”,不外就是吃几口椰子盐,或吃自己的,或交换来吃,这时,宿舍里便呈现出一片欢乐的气氛。
在一次吃午饭的时候,我回宿舍拿我的椰子盐去吃饭。我想打开箱子,突然发现箱子已被撬开,两瓶椰子盐被掏个一干二净,我只耐着性子去吃白饭。椰子盐被偷后,我不想张扬出去,也不去报告给班主任,因为这是小事一桩,两瓶椰子盐,拿了就拿了吧!后来我发现是班里同学李建国偷的,他家里从来没有拿来椰子盐,这几天却津津有味的用椰子盐就饭吃来了,我当时不想去揭发他。后来他因屡次违犯校规,被学校给开除了。
椰子盐和蕃薯干,伴随着我们度过了那个艰难的年代。
在学校期间,同学们除了要完成繁重的学习任务和参加各种活动外,也在想方设法地改善自己的生活。当时文中远离县城,四周都是荒坡,在学校周围的坡地上,生长着成片的刺竹。刺竹在生长初期,从地下冒出一些嫩苗,我们叫竹笋,把它从地下挖出来,去掉外皮,割成薄片,用盐水泡了一段时间,就成了一种很好的食材。
每到礼拜六和礼拜天,在学校运动场上便很少看学生们在活动,许多学生们都回家去“补充营养”去了。很多同学都患了营养不良症,没有多少力气去打球和跑步了,只得躲在宿舍里睡大觉,名日“养精蓄鋭”。我则和一些同学到校外的荒坡上去挖竹笋,准备好下个星期的菜。
但竹笋也不好挖,暴露在刺竹外面的竹笋早已被同学们挖光了,我只得爬进刺竹林深处去寻找,好不容易发现了几棵竹笋,我用尽全身的力气把它们弄了出来,却钻出不了刺竹林了,因为我的头顶上和四周都是刺竹,它们紧紧地钩住了我的衣服,使我动弹不得,当我挣扎地爬出了刺竹林时,衣服几处被撕破,脸上也被钩伤,这是我挖竹笋最狼狈的一次。当我钻出刺竹林的时候,我已经是筋疲力尽了。
我在文中求学的时候,不但伙食很差,而且在交通方面也很不方便。按照学校规定,住校学生每隔一个礼拜可以回家一次,以便准备好下两个星期的伙食和必要的生活用品。我的家乡距离县城虽然不太遥远,但来回也要走五六十里路,而且途中还要坐船过海。当时县城同下面乡镇还没有通公共汽车,我们是靠坐“11路车”【指走路】来学校或回家的,每一趟都要花大半天时间,非常艰苦。有一年刮台风,大水把大园桥冲走了,附近也没有桥,水深流急,为了按时到校,我们只得凫水过河,好在我们个个都是游水好手,经过一番博斗,终于过了河,安全地到达了学校。
艰苦的年代锻炼了我的意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