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0年的2月15日,冬日暖阳映照在南京女子监狱。中午12点30分,中央电视台《法治在线》栏目正在播出《一个女囚的新生》专题节目,南京女监正在组织2000多名女囚和故事主人公收看。
事情追溯到2009年4月8日。
雨花台下,南京女子监狱心理咨询室的咨询师们正在忙碌之中。这时,警官带来一名特殊的求助者,也就是专题节目的主人公。她自诉全身疼痛,不仅不能劳动,连呼吸都感到很困难,可医院的反复检查证明:她除了闭经、便秘外,找不出任何使她身体疼痛的原因。对咨询师的反复询问,她也只会说一句话:“浑身疼,身上有虫子爬。”
此时,监狱心理健康指导中心主任、有8年罪犯心理咨询经验的顾绍华,面对站在眼前的这个体型肥胖、目光无神、面色土灰、囚服邋遢的女犯人,陷入了沉思……
双亲的“出气筒”
顾绍华带着一连串的“为什么”开始了对病人王珊珊的走访调查,下决心搞清这名女犯人的经历,进而制定出治疗方案。
女犯人名叫王珊珊,1981年出生于江苏苏北农村。作为家中第三朵“金花”,对一心想要一个儿子续“香火”的父母来说,她的出生无疑是个错误,甚至是个灾难。在襁褓中的她,饿了无人理,哭破了嗓子也无人睬。一次感冒,一连高烧三天也没有退,父母谁也不提出抱她去医院看一看。说起来也算是她的“命大”,居然不治而愈。
三年后,天遂人愿,母亲生了个弟弟。可是,本来就贫穷的家,加上多子女,违反计划生育,家境贫困得真是苦不堪言。他们一家常举债度日,根本不能给小弟弟提供更多的物质享受,于是,王珊珊和两个姐姐分别只上了小学一二年级就不得不辍学回家干活。姐姐们十几岁就外出打工了,9岁的王珊珊负责给一家人洗衣服、做饭、割草、喂猪等杂活。
糟糕的家境使本来就脾气暴躁的父亲,常借酒浇愁,酒后就用打老婆、女儿来发泄自己的不满。母亲因长期被打,同样也变得十分蛮横,在每次挨丈夫打后,她就将怨气一股脑儿地发泄到女儿身上。可怜的王珊珊,便成了父母的“出气筒”。
蒙昧的痴迷
13岁那年,王珊珊就外出打工了。她喜欢唱歌,最大的梦想就是当歌手,当她唱着歌洗着一大盆衣服、搬着沉重的猪食桶时,“就觉得做这些事情不再那么痛苦了”。这是她在见到顾绍华第三次以后才开口谈自己。
第一次打工,她在一个饭店当服务员,每月的工资只有130元。因为母亲嫌她拿回家的钱太少,她就不停地更换工作,想找钱多一点的活干。3年后,在商场做服务员时,有个乐队来到商场门口给某产品做宣传,她便毅然辞去工作,加入了乐队。因为有一副好嗓子,不到一年时间,她就成了乐队里的台柱子。
18岁那年,她认识了一个比自己大19岁的男人。这个男人请她们的乐队给他的产品——一种白酒做宣传。那个自称是王珊珊“大哥哥”的男人总是千方百计地接近王珊珊,给她说好听的话,给点小小的惊喜,这让她体会到了未曾体味过的温暖。她完全被这个男人迷住了,毫无保留地投到了他的怀抱,尽管他的年龄是她的两倍,尽管她知道他有老婆孩子,尽管后来这个男人因为卖假酒被罚款而生意倒闭,尽管后来她知道这个男人因为诈骗和重婚被判过两次刑,她都没有后悔过。“就是现在,我也不后悔,因为长到18岁,还没有人对自己这么好过”,她说。
在假酒生意倒闭后,那个男人离了婚,和已经生了孩子的王珊珊结婚。婚后,服过两次刑的丈夫并没有从中吸取教训,又干起了更违法的行当——伪造货币。贪婪让他们失去了理智,丈夫召集了王珊珊的姐姐、姐夫、弟弟一起帮他印制假币,不到一年的时间,他们共印制10元的假币达1700万元。2004年的冬天,假币在运输过程中东窗事发,王珊珊、丈夫、姐姐、姐夫、弟弟共7人被抓。丈夫深知自己罪不可赦,在交代罪行时突然跳楼身亡。王珊珊目睹丈夫死亡的惨状,情绪当场失控。从此,她的精神状态一直处在崩溃的边缘。
这一年,王珊珊因伪造货币罪被判处有期徒刑13年。在她被送进南京女子监狱服刑时,才刚满23岁,同时被送到南京女子监狱服刑的还有她的两个姐姐。
心病还需心药医
顾绍华弄清了事情的原委,一套诊疗方案也在她的头脑中成形。
王珊珊姐妹入狱服刑几年下来,两个姐姐因表现较好,相继获得了减刑。唯有王珊珊,自入监起,“表现一直很差”,经常说哭就哭,说笑就笑,与其他犯人关系极差,因时常与她犯吵架被扣分。警官对她的教育可算是苦口婆心,但收效甚微。
据监区警官反映,王珊珊近半年来较前“有所进步”,主要是因为自她的女儿来会见后,她觉得应该早点回家了,现在有点想减刑了。从她和丈夫双双被抓后,女儿就被寄养在一个养老院里。王珊珊的母亲不愿意帮其抚养孩子,原因是当初找这么大岁数又服过两次刑的女婿,父母就不同意,何况现在这个女婿又牵连上自己的几个孩子一起坐牢,每每想到这个王珊珊,母亲就觉得心痛、心烦、心恨,更不用说替她抚养孩子了。
别人再对自己的孩子好,孩子也需要亲生母亲的呵护。于是,王珊珊不愿再像过去一样经常哭哭闹闹而被扣分了。王珊珊没想到,她克制了发脾气,虽然不再被扣分了,但是情绪却越来越坏,睡眠也越来越差,身体经常感到疼痛,头痛也很厉害。自从看到丈夫死的那一幕起,她就突然闭经了,而且便秘也非常严重。王珊珊拿出自己过去的照片,告诉顾绍华:“过去的自己非常苗条、漂亮,但现在完全成了一个大肥婆,自己吃饭也不比其他犯人多,可就是控制不住地发胖。”她觉得自己病了,而且病得非常严重,她不停地让警官带其到监狱医院检查。
随着症状越来越严重,她的情绪也越来越坏,除了每天夜里都做噩梦外,她还经常看到眼前有黑影不时地闪过,有时还会听到别人在叫自己的名字,可是问同犯时,她们都说没有人叫她。到2009年的5月份,她已经完全不能劳动了。经过警官多次说服,她才同意来监狱的心理咨询室做心理治疗。
顾绍华分析,王珊珊的症状属于复杂型“创伤后应激障碍”,主要的创伤是亲眼看到丈夫死亡的惨状。一般人在创伤后一段时间会有所调整,或者经过专业的心理疏导或心理治疗,症状能够消失。而王珊珊之所以这么长时间症状不仅没有减轻,反而更加严重,是因为她经历了一连串的事件打击:自己触犯法律、家人多人被判刑、父母亲的责怪、孩子无人抚养、监狱改造生活的不适应等。要帮助王珊珊消除心理障碍,首先要减轻她躯体的痛苦。于是,顾绍华与王珊珊协商,对其做催眠治疗以先缓解躯体的症状。
由于王珊珊只有小学二年级文化,沟通起来比较困难,一些简单的想象放松也在反复多次进行以后,她才能够在脑中形成一个清晰的形象,顾绍华不急不躁,别人做咨询是1小时,而王珊珊常常需要用2个小时。咨询时间是周一至周五,每天一次,做完后还要布置作业让王珊珊自己回到监区后继续做,用以巩固治疗效果。开始时,王珊珊总是不能完成作业,不是忘了做,就是说车间和监区都太吵让自己不能静心。顾绍华听了这个情况后,和蔼地对王珊珊说:“我相信你一定能够克服的,而且你一定会好起来的。”
在顾绍华的鼓励下,王珊珊也渐渐地增强了信心。
大约一个半月后,王珊珊终于能够静下心来完成作业了。2009年8月,在做咨询大约3个月后,王珊珊对顾绍华说:“我已经有一阵子不觉得身上疼了,从什么时候不疼的我也不知道。我们小组的人还说我皮肤变亮了,月经这个月也突然来了,真是神奇!”
又过了一个月,王珊珊的月经又如期而至了,而且便秘的症状也有所改善。她的体重也明显变轻了,脸色越来越红润透亮,平静与愉悦的心境越来越多了。顾绍华对王珊珊状况的改善非常高兴。
然而,一天,王珊珊突然对顾绍华说:“顾老师,我不想再做咨询了。”而且,她告诉顾绍华,她已经有好几天没做作业了。她找了很多的理由,例如,手脚还疼痛,无法专心;头痛;太累了,自己感觉再做也没有什么用;小组有人说自己做心理咨询不正常让自己生气等。
枯木逢春
面对王珊珊在治疗上出现的反复,顾绍华没有气馁。她心里清楚:咨询进入了一个关键的平台期。许多人因为患病时间长,形成了固定的应对模式,一旦应对模式发生改变,患者会觉得很不适应,从而对自己现在的改变产生怀疑;也有人因为不能面对过去的创伤,害怕揭开旧伤疤那种钻心的疼痛而中途放弃咨询。而王珊珊呢,两种可能都有。
为了让王珊珊真正摆脱心魔,顾绍华决定:让她再次面对丈夫死亡的那次创伤!当然无法让她真正再回到那个时空,而是在催眠状态下,让她再次回到那个情境里。“我看到他了,他正躺在这里,头上全是血,满脸是血,啊!……”在催眠状态中,王珊珊再次面对丈夫死亡的那一幕时,突然放声大哭起来。
“我要你再看看,他死得很痛苦。因为他这一生都在不停地犯法,你仔细看看,他的脸正痛苦的扭曲着,好像在说他对不起你们母女,是他害了你们,害了你们兄弟、姐妹,害了你们的孩子,也害了他自己……我希望你能对他说原谅他……”在她哭了几分钟后,顾绍华这样对她说。从催眠状态中醒来后,王珊珊情绪平静了许多:“过去我一直认为是我对不起他,破坏了他的家庭,认为他是为了我们过得好些才去违法,现在我感觉不全是这样。每个人都要为自己的行为负责任,他脑子里全是些歪主意,这注定了他的一生就是一个悲剧!”这些话从只有小学二年级文化的王珊珊嘴里说出来,让顾绍华感到惊喜,更感到欣慰。
2009年9月份,是王珊珊心理治疗最痛苦的一个月,也是治疗最有收获的一个月,在为其治疗的同时,监狱与其家人联系,让其母亲带她的女儿来监探视。接见那天,她望着多年未见、满头银发、满脸皱纹、饱尝生活艰辛的妈妈,发自内心的呼喊:“妈妈,女儿对不起您!”而当自己的女儿对她说“妈妈,我想你跟我一起回家”时,王珊珊的眼泪似奔腾的洪水,一发不可收。
现在,王珊珊的躯体化症状已经完全消失,体重由原来的79公斤下降到现在的58公斤。她由原本的害怕学习、不愿意再唱歌,变得喜欢读书、积极参加监区文艺汇演等,国庆60周年,监狱举办“千人唱国家”活动时,王珊珊还担任了领唱。
在总结监狱心理咨询室工作的时候,顾绍华在会上说:“王珊珊有明显的改变并不意味着就万事大吉了,我们一定要继续跟踪咨询,避免再出现反弹。”虽然王珊珊的心理咨询到2009年11月份就结束了,但咨询后的跟踪仍有相当长一段时间。回顾王珊珊历时7个月、共达45次的心理咨询历程,咨询师顾绍华不禁感叹:“作为监狱警察,只有在看到犯人们彻底改变时,才真正体会到自己工作的价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