卡伦.霍妮把神经症患者内心冲突的倾向分为三种:屈从型、攻击型和孤立型。这三种倾向同时存在于神经症患者的人格当中,只是有主有次。在同一个人身上,只有一种占主导地位的冲突类型,我们今天就来看,当攻击型人格占据了主导地位,神经症患者会有怎样的内在逻辑和外在表现。
我们已经知道,得到关爱和得到权势,都可以缓解神经症患者的焦虑。不同的是,屈从型通过强化与他人的接触(获得关爱)获得安全感,攻击型则是通过放松与他人的接触,坚守自己的位置(获得权势财富)来获得安全感。
对正常人来说,追求目标的动力乃是自身的力量:“我勤奋,我努力,我取得过不小的成绩,我想变得更好,我知道我可以做到。”对于攻击型,他们追求成功的能量却来自于自身的虚弱:“我很无力,很脆弱,我过去做成的事都是碰运气,任何风险都可能将我打倒,我必须拼尽全力努力,如果不这样做,我会完蛋。”正如屈从型对待爱的强迫性态度,攻击型同样将财富和权势当成救命稻草。
屈从型人格,是固执地认为人皆为“善”,然后不断地在现实中遭受打击,而恰好相反,攻击型的一大内在真理,就是人性本“恶”。在他们看来,生活是一场战斗,社会是他们的战场,看不见的硝烟遍地弥漫,弱者将被清除出列。他们相信残酷才是人生的本貌,温情与善良不过是一种误会和意外。他们偶尔也会很不情愿地承认,世界上确实存在无私的关爱和温暖,但由于这类事物从未降临到他们的生活,他们在情感上不承认它的存在。
出于对权力财富的强迫性需求,以及对世界的防御性看法,攻击型会形成几种内在逻辑,这些内在逻辑未必为他们意识所察觉,却主宰了他们的行动与生活:
一、“世界是危险的,人心是险恶的,我必须获取大量财富权力才能保护自己,这意味着损害他人的利益。”攻击型梦想事事成功,但他内心又不相信自己可以堂堂正正得到这一切,因此他总是想走捷径,利用他人,剥削和掠夺他人。对此他内心并不觉得过失,只觉得是一种能力的证明。强取豪夺是他一直努力要实践的四个字。他潜意识中总是在问,“我从这件事中可以得到什么?”如果没什么可见的利益,他便失去兴趣。
二、“善良是一种愚蠢,软弱是一种罪恶,怀有这样品质的人注定要被淘汰,我绝不可像他们一样多愁善感。被情感左右只有死路一条。”出于对外部环境的险恶估计,攻击型注定要压抑自己的感情,因为它们会阻碍他“前进”。他会非常警惕身上冒出的怜悯、宽容、仁慈,并将它们严厉剔除。他生怕自己的温柔会导向一种软弱,而软弱是他最害怕和厌恶的东西。他鄙视善良的人,也完全不理解做慈善的人在想什么。在他心里,爱情也需要纳入计算,他对另一半的要求是既能激发他的性欲,又能为他带来名誉、地位和财富的好处。
三、“权力和财富是人人想要的东西,可我又是如此的软弱无力,为了达到目的,我必须采取手段,谨小慎微,积累优势,步步为营。”攻击型几乎无一例外都是看重某种谋略战术的人。他喜欢像军师或者谋臣一样想问题(往往只是自以为像),随时谨慎估计自己的机会、对手的力量、可能的陷阱。他非常爱强调理性,认为解决问题应该讲究谋略和方法,感情只会碍事。我们可能会发现他很爱看书学习,但仅局限于方法论,如兵法、计谋、营销管理、社会心理一类,文学类的东西从来不看。他也不懂得如何真正去修心,只知道在小处汲汲营营,锱铢必较,不懂得从整体去把握事物。
四、“对弱者的同情是无用的,因为他们一定是做错了什么才会这样。如果他足够坚强,他应该自己解决问题,就像我这样。也许有人会说我没有同情心,但我起码很诚实。”攻击型对自己的残酷期望,也会投射到周围人身上。他相信,如果某人陷入不幸,那他应该只从自己身上找原因。这意味着他不能接受意外,一旦发生预料之外的事,他就会谴责自己。他拒绝怜悯,缺乏关怀,因为他正是这样对待自己的。在他心目中,人人都应该争当强者,失败者一定是愚蠢、软弱、倒霉的人,不值得同情。他不允许自己怜悯自己,因此也不允许别人得到怜悯。他也不能理解别人表现出的同情心,认为他们是圣母,是白莲花。简单说,攻击型隔绝了对爱和温情的感知能力,以此对抗自己对其的需要,他更要隔绝自己对仁爱的共鸣,因为他内心笃信,善良即是虚伪,同情即是软弱,无所顾忌地追求目标才是一种诚实的作为。
五、“我很软弱无力,我的成功是一种侥幸,但我绝不能让别人发现这一点,因此我必须永远正确,我必须什么都会,我必须什么都知道一点。”他常常必须自认为是最有头脑、最有能力的人,因此他会尽量发展自己的能力和机智以证明这个事实。他会拼命学习,会向他认为有成就有地位的人谦卑发问,他会全力扩充自己的知识面,点亮无数技能树。但他却不能有所专精,因为他并不享受学习的事物本身,这些东西只是他用来博取自信的工具,而专注于一个领域意味着放弃在另一个领域的虚荣。因此他总是跳来跳去,浪费自己的精力。在别人问了一个他没把握的问题时,他会不懂装懂,会凭空杜撰,而在和人辩驳时,他是输不起的,无论多么明显的证据摆在眼前,他都不能接受自己有错,一定要想方设法自我辩护。
六、“我必须有能力掌握一切人和事,任何突发情况我都要马上拿出最佳应对,否则我就是一个没用的人,一个随时会被命运打垮的人。”攻击型的内心有一个巨大矛盾,那就是他在坚信自己软弱无能的前提下,却给自己提出了非常多高不可攀的要求。这些要求哪怕是真正强大的人也很难做到,但他却逼迫自己去做,并将这作为一个再合理不过的标准。攻击型的这一特点,让他对自己取得的成就抱着一种非常悲观的态度,他总是把注意力聚焦在自己没做到的事上,对自己做成的事却不屑一顾。
综合以上种种,攻击型是一种用追求权力、财富、名望的方式对抗内心软弱无力的倾向,他的力量来源于他的软弱,他潜意识里的危机感像鞭子一样抽打着他不断向前,创造更多成绩。攻击型会把这种心理归结成一些优秀品质,比如积极向上,事业心强,但他意识不到的是,他追求事业的成功,仅仅是因为在我们这个社会,事业成功可以带来最大的权力感和安全感。如果我们的社会开始鼓励复古艺术,流行围棋、油画、茶道、修禅,他也会一头扎进去,努力成为这些领域有头有脸的人。因为他追求的始终是要解除内心的不安全感,而非事物本身的快乐。
攻击型的外在表现其实不局限于上述这些,它可以与屈从型和孤立型混合起来,在不同人身上有不同的表现。如果在一个人身上,攻击型占主导,屈从型次要,则他在人际方面开放度较高,会有一张优秀的社交面具。他会呼朋唤友,会左右逢迎,懂得揣摩人心,也懂得施舍恩惠,但他只交有用的朋友,没用的人不交。在内心深处,他看不起任何人,觉得他们不是太蠢,就是太弱。他既不关心他们,也对他们不感兴趣,但他会让他们觉得自己是世界上最好的朋友。如果在一个人身上攻击型占主导,孤立型次要,则他与他人的距离越远,越可能发展出一种向内的名声追求。他会有一种清高和优越感,怀着一种不屑于常人为伍的念头。他可能会远离人群,埋头苦干,积累财富和实力,好让自己与这些庸俗世人永远不要有交集。
写到这里,有必要说一下攻击型人格的负面效应。因为很多人看完上面的描述,也许会认同甚至羡慕攻击型的一些特点。攻击型的许多目标,同样是社会引导我们去追求的目标,攻击型的许多内在逻辑,正是我们不断被教导去遵循的行为准则。那么攻击型是否是我们需要学习和向往的一种人格呢?是不是我们想要变得有钱,有地位,就必须像攻击型那样武装自己?它到底和正常的对权力财富的需求有哪些不同?我会在下面的篇幅中,主要论证这种神经症人格在动力结构上的脆弱之处,它看似积极进取,实则怯懦倦怠,看似坚不可摧,实则脆弱无力。
首先,由于攻击型对权力和财富的渴望带有强迫性质,他潜意识无时不刻在将自己与他人作比较。哪怕是最无关紧要的小事,只要他在任何一个方面不如别人,他内心就会动摇。在场同伴的衣着、举止、用的手机、钱包、谈论的领域、住的酒店,都会牵动他的心情。由于他只注重看自己不如别人的点,所以他会接连感受到许多细微的挫败感,这些挫败感都沉淀入潜意识,不为他所察觉,却构成了他庞大的焦虑。攻击型只有在一个人人不如他的世界才可能不受这种挫折,但这种世界并不存在,因此他的折磨也是无穷无尽的。
其次,攻击型无法享受自己的成就,再大的成功,都无法让他对自己真正满意。攻击型的力量来源于自己的虚弱,他痛恨这虚弱,却也依赖这虚弱,因为是虚弱引发的危机感促使他奋勇向前,因此他潜意识会认为这种虚弱感是一种好的东西,是他的动力来源。他不愿让自己沉浸到成功的喜悦中太久,也是因为他会下意识地害怕,如果自己对这一次的成绩感到满足,就会因此松懈而招致更大的失败。为了不断成功,他必须不断感受到虚弱,不断去搜刮自己不如人的证据,刺激自己的屈辱感。他像某些极端基督教徒一样用戒律带抽打自己,只不过他的戒律带是他的危机意识。在旁人眼中他一路登高,他真实的自我却在一路受苦。
再次,攻击型的自我评价过于依赖外界事物,一旦外部环境发生变化,攻击型就可能遭受重大打击。这是所有缺乏稳定内部评价系统的人无一例外的弱点。降职、远调、金钱损失,都会给攻击型带来比一般人更大的自我怀疑,因为他苦心经营的基础,不仅仅是他的物质保障,更是他的精神寄托,他会比正常人更难从挫折中恢复,更易一蹶不振。一次股灾,一次辞职,都可能使攻击型陷入全方位的危机感,他只有通过赚更多钱,爬得更高,才能缓解心中的恐惧和焦虑。
从表面看,攻击型最能适应现代社会,凭借内心的冲突,他能不断取得事业上的进展和突破。和屈从型一样,他们中的许多人会求仁得仁,成为同龄人中最优秀最富有的人。但从内心舒适感来说,攻击型的压抑感绝不亚于屈从型。他们是把自己绷成一张紧紧的弓,才能射出一支支飞箭。如果说屈从型无时不刻都在察言观色,害怕他人不喜欢自己,那攻击型就是随时随地都害怕自己暴露失败,像走上一根细细的钢丝,下面是万丈悬崖,稍有不察,便是万劫不复。此种心态,使他无法突破自我,去成就更高的事业,也使他无缘内心的宁静,与和谐的人际。
攻击型的价值观念具有强有力的社会文化支援。如今,攻击型的许多内涵,经过现代文化的包装,已经成为了我们都认同的一些观点,比如社会险恶,要时刻警惕保护自己;我们要实现财务自由,才能为家人提供更好生活;每个人都要独立自强,提高实力才是正经事。这些本身都是非常正确的观点,符合社会的实际。但攻击型与这些观点的背离之处就在于,它是以一种强迫和盲目的方式去追求这些目标。我们赚钱,是为了更好地享受生活,更好地关爱身边人,有更多自由去做想做的事——在正常人手中,钱只是工具,但在攻击型眼中,钱却是目的。他可以有很多钱却舍不得花,也可能没多少钱却到处乱花。简言之,他没有正确的金钱观消费观,因为钱在他眼里既是安全感的来源,又是彰显他价值的勋章。他会在享用金钱的时候陷入矛盾,而忘记钱本身赚来是为了什么。他的不安全感并不随着金钱的增加而减弱,他会发现自己哪怕有一百万,内心还是和当初账户只有三位数时一样虚弱,这种非理性的焦虑不能通过事实和证据来消除,因此他只能拼命赚钱,在赚钱的过程中给自己创造一种满足的错觉。此外,社会中的屌丝逆袭文化,也具有一定的攻击型倾向,它同样是主张一个人要充分意识到自己的软弱无助,利用负面情绪来奋发图强,赢得事业成功以证明价值。
在此,我要强调一点,那就是心理治疗对此人格的评价,并不是从价值观的角度,而是从心理健康的角度出发。我们关心的重点,是攻击型在适应社会和人际交往过程中感受到的痛苦与困惑,我们希望化解的,是他内心为自己设置的牢笼。咨询的目的,乃是引导其更多地从正面情绪中发掘力量,减少不必要的内耗,充分实现自身的才华和潜能,以良性循环的方式去追求财富与名望,从而在成就事业的同时,提高满足感与幸福感。咨询师不会也不应该站在道德的角度,对具有攻击型倾向的求助者施以批判。所有的引导和开化,都应该建立在充分共情的基础上,设身处地为求助者着想,在求助者原有的价值观念上,做适当的建议和引导。最终如何还需求助者自行决定,决不可将咨询师自身价值观全盘输出,用道德的大棒去要求攻击型放弃名利,关爱他人——这是许多咨询师都容易犯下的错误。
最后,我想重申一下屈从型、攻击型、孤立型这三种分类的价值。我们不能简单因为在自己身上发现了相同的特质,就将自己归类为某种类型的人格。因为这里的每个类型,乃是代表神经症的的一种倾向。正常人身上,也会轻微地存在这三种倾向,只是程度不如神经症患者那样强烈,困扰远不如他们那样多。而在神经症患者身上,三种倾向有主有次同时存在,我们也不能仅凭自我感觉,就轻易下定论说自己是什么类型的神经症。人的心理世界浩瀚复杂,一切都需要全面谨慎的诊断,需要长期的接触和私人化的分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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范晓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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