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阿尔弗雷德·塞耶·马汉
译者: 一兵
出版社: 同心出版社
百年海权论走红中国
或许马汉没有想到他的这本《海权论》在2012年着实火了一把,因日本的“购岛”风波越来越多的人将目光聚焦到这个国家领土主权的海事领域。而马汉的观点主张拥有并运用具有优势的海军和其他海上力量,去控制海洋,以实现己方战略目的的军事理论。
美国海军少将阿尔弗雷德·塞耶·马汉于1914年去世,享年74岁。他担任过美国海军学院教授和院长。马汉是军事历史学家,但他不只是书斋里的将军,更不是舞台上的将军。他当过舰长,乘军舰周游世界,到过中国。为他赢得盛誉的著作正是《海权论》,书的全名为《海权对历史的影响(1660-1873)》,在1890年首次出版。马汉在这本书中力图证明,一方的海军优势能够改变战场上的力量对比,决定双方的胜负,并由此改变参战国的命运和历史进程。
海权的理论并不新。古希腊人已经知道海权的重要性,并有论述。但马汉是把这个观点理论化的第一人。
马汉通过对战争史的详细分析推导出他的结论,采用的实证方法。任何真正的军事家都不会崇尚空谈。在随时可能接受战争检验的军事领域里,空头理论家主要流行于强调政治立场的专制国家。马汉在生前预见到中国可能对美国构成的战略挑战,但是他大概不会想到,这本书在首次出版100多年之后为他在中国军事学界带来盛名。
海权说已成为地缘政治学的一部分。地缘政治学又被称为政治地理学,它与军事地理学有很大区别。地缘政治学更侧重政治,不太重视地理条件的细节。马汉是职业军人,但他的视野超出了军事地理的范围,晚年尤其关注国际关系。因此他是一位杰出的地缘政治学家。
在中国大陆,马汉的影响姗姗来迟。在1990年代,《海军战略》和《海权论》陆续出版。作为对外开放的一个必然结果,中方在那时开始注重保护海洋权益,并逐渐加大力度。自明朝以来,朝廷多次闭关锁国,下达禁海令,完全抛弃海洋利益。这次是中方最新的一次重新开始。马汉因此焕发了新生,声名鹊起,仿佛他刚刚提出海权论。
马汉的主要观点
马汉最有影响的观点集中在《海权论》的第一章:“海权组成要素的探讨”。他提出成为海上强国的6个要素,作为全书总结。第一,地理位置,如果一个国家不需要在陆地保卫自己或扩张领土,它就具有比有陆地边界的国家更大的优势,这种国家实际上就是岛国;第二,自然结构,如位于大河河口的优良港口是必要的,而内陆不好的自然条件也是优势,它迫使人们通过海洋走向世界各地;第三,领土范围,不仅是面积的大小,还包括海岸线长度和港口数量。这三条是地理条件。第四,人口数量,一个国家必须有足够的人口用于作战和航海;第五,民族特点,“发展海权所必须的最重要的民族特点是喜欢贸易”,贸易包括商品的生产。这两条是人的因素。第六条是“政府特点”,是唯一有可能在短期内发生重大变化的一条。马汉说:“就海权而言,如果一个国家是在一个完全受人民的精神鼓舞,并且完全了解大多数人的真正爱好的政府的领导下,这个国家一定会取得最辉煌的成就。”他又说,一个“精明而坚定的专制政府”也能够有所作为,但在暴君去世之后很难坚持维持。到了21世纪,“专制政府”已成为孑遗,在小圈子里自我挑选的统治者一蟹不如一蟹,与“精明而坚定”的品格越来越远。他们只能勉强维护国内权力,不可能造就海上强国。马汉的时代较早,没有看到这一点是他的“历史局限性”。
海军军官马汉重视贸易。他在《海权论》中论述1702-1713年的西班牙王位继承战的时候说:“虽然我们通常总是把海权与海军联系在一起,但是英国的海权不仅只在于其强大的海军。”在海军的有效保护下,英国在这场战争中壮大了商船队,把海权和财富都牢牢地掌握在自己手里。海权是有回报的,军舰不是用来炫耀的烧钱玩具——如郑和的船队——它们必须带来看得见的超额利润。海外贸易与海上霸权相互支撑,国家的财富和地位才能持久。在这一点上,美国是英国的杰出继承者。两个英语国家一脉相承,相继称霸海洋300余年。
海权论的时代背景
《海权论》讲述的是木帆船时代的故事,马汉出生在这个时代。在他的后半生,海军经历了一场技术革命:军舰普遍装备了爆破弹和有来复线的大炮;煤炭取代风力成为军舰动力;钢材取代木材成为军舰制造材料。军舰的攻击能力、防护能力和机动能力都大大提高。马汉看到了这个时代。在《海权论》中,他用了不少篇幅讨论帆船和钢铁战舰在战术应用上的区别。
海权论体现了美国人马汉的视角。海权不是孤立的,它在与陆权的对抗中存在。美国位于北美大陆,却是地缘政治学意义上的岛国,远离最大的陆地欧亚大陆。美国仅有的两个陆地邻国——加拿大和墨西哥——都太弱,不会对它的安全构成威胁,况且它们的关系还不错。
在马汉写作《海权论》的时候,美国人已从东海岸杀到西海岸,完成了大陆扩张。为美国大陆扩张做总结的是历史学家弗里德里克·杰克逊·特纳。在1893年宣读的一篇论文中,特纳提出“边疆理论”。他指出,不断向西的陆地扩张塑造了美国的国家性格。这样性格的国家肯定不会满足于守成。位于两大洋之间的美国需要新的扩张目标,马汉站出来,引导它把目光转向海洋。
在19世纪后期,美国海军还很弱,在世界上排名第十二。但这没有妨碍美国政府保护和促进本国的海外利益。实际上,美国在建国初期就已经在世界各地部署军队了。1853年,美国军舰驶入东京湾,以武力相威胁,迫使日本取消200多年的“锁国令”,实行改革开放。“明治维新”初见成效,日本随大流走上了海外扩张的道路,在取得一系列成功之后遭到美国迎头痛击,退回本岛。马汉在1900年说过,日本在大陆攫取领土的野心是受到限制的。
马汉在1893年鼓动吞并夏威夷群岛。他说:中国一旦从沉睡中醒来,将产生种种冲动,向东突进。要防止这种威胁,美国必须占领夏威夷。1898年,美国正式吞并夏威夷。日本反对,中国没有说话,这毫不奇怪。马汉预见到中国崛起带来的威胁,但中国的发展严重滞后于他的判断。直到今天,中国军舰没有威胁夏威夷——我们在为家门口的钓鱼岛生气。美国从夏威夷开始海上扩张。两年后,马汉满意地说:“美国的扩张最近实现了决定性的飞越。”
马汉活跃于殖民扩张时代的后期。那个时代已经结束。
海权论的影响
《海权论》出版后,美国海军助理部长西奥多·罗斯福立刻成为马汉的崇拜者,两人开始密切来往。罗斯福当选总统(1901-1909)后,经常向马汉咨询有关海军和外交政策的意见。美国的下一位罗斯福总统,在大萧条和二战时期领导美国的富兰克林·罗斯福(1933-1945年在职),在一战爆发的前一年被任命为海军助理部长,主张扩充海军。二战期间的英国首相温斯顿·丘吉尔担任过海军大臣。显然,这样的职务在英美两国很有前途。
在19世纪后期,大英帝国海军如日中天,却虚怀若谷。1893年,美国海军上校马汉应邀到伦敦的皇家海军俱乐部讲演,受到隆重欢迎。发展强大的海上力量是这个岛国的本能,马汉在理论上向他们解释了这样做的理由,英国人从此明白他们国家生命的重要组成部分。
马汉一再强调,海军是进攻型军种。他坚决反对把海军用于防御,指出那是一条失败之路。作为海军战略,这没有错。可是,如果多个国家奉行他的理论,国际冲突将不可避免。那时的海军力量比较容易被量化:火炮的口径、数量、位置、军舰的吨位、舰队的总吨位。军官和素养和士兵的训练、军舰和火炮的制造技术当然也非常重要,但在发达国家之间的差异不是特别大。在每一场战争中,每个国家都有自己的英雄。因此,德国和英国开始海上军备竞赛。
在《海权论》首次出版的那年,奥托·冯·俾斯麦辞去了德意志帝国宰相的职务。他发动三场战争,在1871年建立德意志帝国。他以此为满足,还刻意把同属德意志民族的奥地利排除在帝国之外(1938年希特勒吞并奥地利,受到当地人热烈欢迎)。这位“铁血宰相”知道德国受到地理条件的限制,他注重维护统一后的德国在欧洲大陆的安全,不追求海外扩张。俾斯麦离职之后,年轻的德皇威廉二世好大喜功,德国在民族主义的驱动下,好勇斗狠,扩张野心越来越大。1894年,威廉二世看到《海权论》,一见倾心。他不仅发誓自己要背下这本书(一个不可能做到的浮夸说法),还把它下发到每一条军舰,让军人们好好学习。德国有一支强大的陆军,皇帝还要建设同样强大的海军,为此不惜挑战外祖母维多利亚女王的英国。他的“世界政策”促成一战的爆发。德国在陆地和海上的态势都很窘迫,终于被打败。
海权论提出之后
1904年,马汉看到英国地缘政治学家哈尔福德·麦金德的《历史的地理枢纽》,大为叹服。麦金德不同于马汉,他更重视大陆,把欧亚大陆的中心区看做世界历史的“枢纽”(后改称“心脏地带”)。在1940年代,美国学者尼古拉斯·斯皮克曼著书强调欧亚大陆的“边缘地带”,即大陆的沿海地带。他们三人的观点各有侧重,互相补充。后来的地缘政治学摆脱了海权-陆权二元的对立概念——虽然这种对立在一定程度上是存在的。
海洋对陆地的优势主要在更大的面积、四通八达的交通。铁路和高速公路的普及改善了大陆内部的封闭状态,海上交通的优势有所下降。海上交通的目的地是大陆,因为人类居住在大陆,便于开发的资源也在大陆。如果一个庞大的大陆国家拥有便利的陆地交通网,它的发展潜力将超过岛国。这正是麦金德、斯皮克曼担心的,也是他们的理论产生的时代背景。
在清朝的最后几年,列强加快瓜分中国的步伐,彼此激烈争夺修筑铁路和筑路贷款的机会。中国是一个大陆国家,列强要巩固势力范围,开发资源和市场,就必须修筑铁路。筑路权引起许多纷争,四川保路运动导致清朝灭亡。如果清朝不亡,铁路建设高潮可能会提前100年,俄国和日本在东北铺设的那种繁密铁路网将遍及全国。
俄、德是大陆国家,与中国相似。在地缘位置方面,中国更近似德国,在陆地上有强国环视,在近海有岛国为邻,通往大洋的航线受制于人。德国追求崛起和安全,它的雄心超过了地理条件允许的范围。当年的德国是世界学术中心、科学中心和技术中心,遥遥领先其他国家。1933年希特勒上台的时候,德国获得的诺贝尔奖数量超过英美两国所得之和。这是纳粹德国政客狂妄自大的本钱,今天的中国望尘莫及。但德国两次都战败了。
飞机在一战期间出现在战场上空;二战期间,飞机主导了战场,特别是在海上。1921年,在陆权和海权之外,意大利人朱里奥·杜黑又提出了“空权”。这些理论仍不足以说明权力在空间的弥漫性。太空、学术、科技、经济、制造、金融,以及人心、制度,等等,都是国家权力的有机组成部分,皆不可失。制度是权力的基础,如果制度野蛮落后,一国必然在开始之前就彻底输掉竞争。
经典著作的常新之道
经典著作常读常新——如果读者有思考能力和创造能力。时代变了,我们也要跟着变。《海权论》是一部经典,可以作为学习地缘政治学的一个起点,却不应是终点。
英国陆军军官约翰·F·C·富勒是最早提出“装甲战”的人之一,他的同名著作于1932年出版。1939年4月20日,阿道夫·希特勒举行50岁生日大庆盛大阅兵式,特邀富勒观礼。德国的装甲部队络绎不绝地从他们面前驶过。希特勒事后问富勒:“你对你的孩子们满意吗?”大开眼界的富勒回答说:孩子长得太快了,已经认不出来。——这时距离装甲战的提出才7年!富勒看到的还只是表面。德国将军海因茨·古德里安等人发展了装甲战的理论与实践,再加上空军的轰炸,才有了在二战中大出风头的“闪电战”。但是,先进的军事技术和周全的军事战略仍不足以保证国家取得最后胜利,决策者还需要清醒的政治头脑。
富勒曾经抱怨说:德国和英国的军官很少看完克劳塞维茨的《战争论》(1830年)。克劳塞维茨说过:政治家和统帅首先应该正确地做出最重大和最有决定意义的判断,然后再从事战争。1960年,二战已经结束10多年,对政治有了更多了解的富勒在他的新书《战争指导》中说,如果战前各大国的政治家和统帅领会了克劳塞维茨的思想,“他们就不会犯那些无可挽回的错误”。马汉去世得早,没有机会像富勒那样总结教训。
现在是太空时代。美国针对中国提出“空天一体战”,还要制造“星空战舰”,向外星殖民。在苏美两国把宇航员发射到地球卫星轨道半个世纪之后,中国也做到了。在这个时代,如果还有人一味贪吃“海权论”,恐怕会引起严重消化不良,“一饭三遗矢”矣。马汉不可复生,不能再指点新的航向。况且政治学可以是全球的,而地缘政治学的一派只能属于一个国家。
中国没有必要像一次大战之前的德国那样雄心勃勃,四处树敌,在现有的世界秩序中谋求发展是最佳选择。而且对中国的最大威胁不是来自海上,不是可能的战争,而是和现阶段的国内。各种突出的现实问题,及在改革中需要面对的各种制度改革,所以我们真不必将海权问题放大化来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