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本月24日早晨三天来不断轮换收看全球六、七家主要英文频道的电视兼浏览大报网站,关于英国公投退出欧盟的各种可能后果对各主要经济体包括中国有啥影响的大辩论,令我印象最深刻的,是绝大多数评论人常用一个词——连锁反应(domino effect 多米诺骨牌效应)。令我印象第二深刻的是,评论家们使用“危机时刻”这个字眼倒是不多。
在笔者的视野里,把这两个深刻印象综合一起,我们便可以解读这件全球性大事件的含义中相当丰富的成分。英国退出欧盟不算是令人太过吃惊震撼的突发事件,因为事先多次的民意调查都表明双方太接近了,胜负只差一点点。这也许解释了,为什么那么多评论家没有用“危机时刻”这个提法。但是,英国发生的这件事,却并不仅仅局限于英国,好几个西方最发达(注意:是最发达的那一档,而不是像希腊一类)的国家最近两、三年来都有和英国类似的民意潮流汹涌澎湃,这才是那么多评论家用“连锁反应”提法的依据。
富国的平民不理睬各路大腕
如果阁下限定我只用一个短语来形容英国公投退出欧盟的这一举动,笔者的回应是:富国的平民,真狠!
说他们“真狠!”,首先是因为直到公投之前的最后一刹那,几乎所有的英国大公司、大多数议员和更多的政府高官、大多数的著名学者包括十位诺贝尔经济学奖得主、多数的主流媒体、主要国际组织、绝大多数在英国投资的大牌外商包括我们熟知的索罗斯和李嘉诚,都在苦口婆心劝告英国投票者支持留在欧盟,但结果仍然差强人意。
这说明了什么?这首先说明了富国的平民在用选票反击全球化(欧洲一体化是其先行的部分),是重重的一击!他们从自己的切身工作和生活经验里,更多感受到的是全球化带来了讨厌的人、讨厌的物、讨厌的事、讨厌的规章体制,于是他们决定对全球化说“不!”——欧盟自从欧洲经济共同体演进以来的四十多年里,终于被一个主要成员国的微弱大多数选民一脚踢开。
英国分析家很快理出这次公投的一条耐人深思的分布曲线——大伦敦市选民里,投票赞成留在欧盟的占大多数,高达60%,他们是教育程度高、收入高、工作经验多元化的社会阶层。而在全国范围内,不持有高校学位的选民中,只有39%投票留欧,他们不具有高竞争力(引自《卫报》2016年6月24-25日)。从数量上来看,最具有竞争力的比不过那些遍布全国的教育程度较低、收入较低、工作经验较狭窄的同胞们。“量”打败了“质”——只要是一人一票,再高的质也打不过更大的量。
那么多评论家眼下最担心的连锁效应,就是被这个根本的差异所震慑:在最发达的西方国家,虽然大型公司、技术精英、高级经理、投资能手越来越劲推全球化,因为这给他们造就了赚更多钱但交更少的税的更广阔天地。然而与此同时,越来越多的平民感受到全球化带来的种种负面效应,他们一定不会做沉默的羔羊到底。“半岛电视台”驻英国的评论员一语点破:首相卡梅伦及其领导团队低估了英国劳工阶层的不满,他们原以为英国经济得益于全球化,选民会跟着他们走的,他们没有细看得益的分布如此不均。
连锁效应在冒头
英国平民大多数人所反感的种种,诸如外来移民太多(这不但挤掉了饭碗、分走了社会福利,而且连带到扩增恐怖主义分子入境的机会)、外包工作太多、进口的低价产品迫使本国公司消减职位太多、外国投资者来本国买房子太多抬高房价、本国资本家把产业转移去发展中国家太多,等等,在其它最发达的国家也有。美国共和党总统候选人特朗普不失时机地在苏格兰就此大加发挥:“世界各地的人民都对移民问题感到愤怒。他们愤怒的原因是,移民来到一个地方,占用了资源,但没人知道这些移民是谁。……这种愤怒发生在英国、美国和其他很多地方”(BBC2016年6月24日现场报道)。
因此,这些地方也呼声高涨要办公投:法国国民阵线负责人勒庞( Marine Le Pen)再次重申法国脱盟的要求。根据多个民意调查结果,大多数荷兰人赞成就荷兰是否继续作为欧盟成员国举行公投,虽然目前程序上做不成。丹麦人民党要求一旦英国退欧,丹麦也举行公投,表示“这关系到我们赢得更多自决权的问题。”欧盟委员会主席容克(Jean Claude Juncker)前不久就表示,一旦英国退盟,其它国家会跟着效仿(DW:“英国退盟可能引发脱欧之风”,2016年6月24日)。
富国平民反击全球化与我们有何干系?
如果英国脱欧只是对欧洲一体化有巨大的负面影响,那也仅仅会成为我们亚洲大学课堂里的学术话题。然而,英国平民尽力刹车全球化的公投直接间接地警示我们:中国作为最近一波全球化受益最大的主要经济体(这是世界银行几年前一份研究报告的结论,得到学术界的广泛认同),面临着越来越多的最发达国家平民反击全球化已经和即将带来的阵阵震荡。
如果我们整理一下最近几年里涉关中国对外的产品贸易、项目投资、公司兼并、各类移民,一个趋势变得日益明显——所有这些全球化的操作层面在富裕国家里遭遇的质疑反弹乃至中途夭折,很少是基于纯粹的经济效益的理由(也就是说效益最大化这个信条不是主要权衡标准),而是出自这些富裕国家的平民尤其是劳工阶层,惧怕低收入国家的生产要素参与他们的经济圈,必然会大大压缩他们的工作良机和实际收入,降低其生活品质。仅仅是目前发达国家对中国钢铁业产能的指责和抵抗,就凸显了这一趋势。
中国目前正在艰难推动的几大行业“去产能”,是中国今后经济发展的一个主题。随着富裕国家平民对全球化的不满高涨及其在政治过层中的强劲表达(不要忘了美国还有一个特朗普),看来中国“去产能”的苦果绝大部分只能自己吞咽下去了。内地现在广为流传的“卖一吨钢材的利润只够买几瓶矿泉水”,在许多大宗产品上都可能逐步显现出来(参阅《中国青年报》2016年6月23日钢铁厂裁员的报道)。
标题解释及退而思之
本篇评论标题中所谓的“非富国”,既包括低收入的许多国家,也包括我们这样刚刚迈进中等收入的国家。最发达国家的平民反击全球化,对这两类国家都有不等程度的伤害。最受到伤害的,当然是非富国里低中档收入的社会阶层。他们想快速脱贫变得更加不容易了,他们里面那些已经脱了贫还想快步跨入中产阶级的,越来越艰难了。他们的国家作为一个整体要想从中等收入圈迈步走进高收入国家俱乐部,路途上雾霾重重,这条道走起来异常曲折。
我们青少年时,教科书里经常有名言教导学生:各国劳动人民的根本利益是一致的,各国资本家勾心斗角。所以顺理成章,全世界无产者联合起来,打倒资产阶级!过去二、三十年里我们目睹全球化的实际过程,倒是看见了另一副图景:各国资本家继续在勾心斗角,经常搞什么“割喉战”恶性竞争。但是,一旦许多资本家有合法途径把资本转移到综合生产成本低的不同地方,各地劳动人民的切身利益就变得非常不一致,甚至互相掐脖子。一个地方的劳工就业机会的增多、收入水平的改善,往往就引起其它地方劳工的丢失岗位、或至少降低工薪和福利。而背后的投资方即资本家们,却乐呵呵的——他们的产品得益于成本降低而变得更有竞争力了。
没有资本的富国劳工阶层在一般情况下,包括举行怠工罢工之类的传统战法,是制服不了可以方便地越境跨国经营的资本财团的,本专栏里笔者的前两篇评论对此已有讨论。然而,要是富国的劳工连带普通平民能把对全球化不满的情绪化成政治投票,那就有可能顿然改变这个国家自身及其与外部世界的政经关系大格局。
这个眼下还在发酵的教训,是近些年来竭力扩展全球经贸关系的中国必须反复权衡的课题。至少,中国的政策研究机构不能不退而思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