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9年3月10日上午9点,冯军终于等来了久违的开庭。
庭审进行了大约2个小时,没有村民进行旁听。河北省大厂回族自治县夏垫镇法庭只是让双方律师做了简单的举证和质证,没有当庭宣判。
冯军显然队这次庭审非常失望,对这个曾经当过3年兵的中年男子来说,一年零九个月之前的丧女之痛依然铭于心中。
“我最后一次和女儿在一起是2007年6月16日,那时孩子在家里,无钱治疗,口鼻开始流血,孩子告诉我说,爸,代我向曾经帮助过咱家的好心人当面说声‘谢谢’”。
3天后,2007年6月19日晚上11点左右,冯军17岁的女儿冯亚楠被白血病夺走了生命。
也正是这场突如其来的家庭变故,让冯军与当地已久的环境污染问题展开了一场力量悬殊的较量。
女儿的死让这个43岁的他耿耿于怀,从那时起,河北省大厂回族自治县夏垫镇二里半村村民冯军踏上了一个不知道终点的告状路。
在这条告状的路上,伴随着冯军的有两个东西,一个是用来装材料的黑书包,书包里由最初的几张病例,到现在已装着几百张打印的上访材料。
第二个就是烟,冯军用烟来麻醉自己。
“最困难的时候,我一天抽了5包烟。”冯军说。直到现在,冯军每天依然要抽掉3包2块钱的“北戴河”。
被污染的村落
“我们早已不吃附近浅水井里的水了,污染太大。”《公益时报》记者两次到河北省大厂县夏垫镇采访,听到最多的就是这样一句无奈的话,也是冯军经常念叨的。
这些世代生活在鲍邱河沿岸的村民,对身边的点滴变化都有着自己不同的看法,惟独对鲍邱河的变化观点出奇的一致——污染。
这条拥有几百年历史的鲍邱河,源起廊坊三河、密云界上,向南流经北京通州、廊坊燕郊、河北夏垫镇包括夏垫村在内的多个村庄,最后沿东南方向经宝坻林亭口至八门城汇入蓟运河。
大厂县夏垫镇夏垫村东、西、北三面临河,正处在鲍邱河的包围之中,距离首都北京仅仅44公里。
夏垫村的老百姓们对这条身边的小河再熟悉不过了。“10年前,还能到河里摸鱼,再早些时候,小孩子们一到夏天就到河里洗澡,现在除了臭味,河里啥都没有了。”村民左瑞龙告诉《公益时报》记者。
“以前河水很清,大家都在河边的码头上洗衣服。”靠近鲍邱河居住的村民刘丽英告诉记者,20年前,她还用鲍邱河的河水洗过衣服。
当附近轧钢厂的废水、污水都排向鲍邱河后,曾经清澈的鲍邱河水变为“黑汤”。
记者在现场看到,如今的鲍邱河已经变成一条彻彻底底的臭水沟,暗黑色的河水夹杂着各种垃圾不断散发出一股股恶臭,让人无法近身。
鲍邱河沿岸一户左姓村民告诉记者,这个季节还好些,等到了夏天晚上是最严重的时候,河水里的恶臭能弥漫到屋子里面,根本没发开门开窗。“前几年我家一只小狗吃了从河里捞上来的死鱼,没几天就死了。”
由于鲍邱河是一条跨流域的河流,因此,该河的污染源并不局限于夏垫镇,上游的三河市、通州、燕郊等地都向鲍邱河排污。
“夏垫是个洼地,几乎所有的污染都集中于此。”村民左瑞龙说。
村民们认为河水的污染源有3个,一个是来自上游燕郊的污水,第二是当地的耀华造纸厂,第三是当地的轧钢企业。
村民们说的轧钢企业大都指向1988年投入运营的廊坊金华实业有限公司和2001年投产的河北大厂金铭冷轧板带公司。冯军告诉记者,这两家企业实际上是一个老板。
冯军将女儿的死归咎为,河北金铭冷轧板带公司排放的含砷、含锰的污水污染了自家水井,并导致女儿得了白血病。
“轧钢厂的废水都排到鲍邱河里,那水还能喝吗?”冯军气愤地说。
而一个没有透露姓名的村民告诉记者,自打女儿得了重度贫血,他家就搬离了夏垫村,至今已经6年了。“孩子的血液中查出了中毒颗粒,我们不能再住了。”
在这次民事诉讼请求中,冯军要求金铭公司承担责任,并赔偿包括医疗费、死亡赔偿金、精神损失费等各项费用145万余元人民币。
砷锰超标的争论
如果女儿冯亚楠没有患白血病,冯军的家庭或许依然幸福。
在河北邢台当了3年武警的冯军于1987年复原,在夏垫镇土地所当了一名临时工,随后结婚,1990年,大女儿冯亚楠出生。2年后,冯军离开了当地土地所,到北京做小生意,虽说赔了些钱,但并无大碍。
1998年,冯军回到夏垫村承包了20亩鱼坑,做起了养殖生意,经过前后5年的打拼,小有成绩,一家人的生活平静而幸福。
“那个时候,都是大女儿帮我打理鱼坑,装着四五十斤鱼食的大筐,她都能帮我装卸。”冯军说。
2006年3月初的一次偶然事件,让这个家庭开始发生巨变。
冯军告诉记者,那几天家里炒栗子,可是大女儿冯亚楠却一直不吃。“一问才知道,孩子的牙床子都肿了,没几天,腮帮子也肿了。”
随后的3月18日,女儿被确诊为急性白血病M5型。
当时,一个大夫告诉冯军,孩子得病可能与环境污染有关,冯军开始搜寻各种证据,以寻找导致女儿患病的真凶。
“当时我从自家40米深的井水里抽出一缸水,然后分别用3个壶取水,一起送去检测。”冯军说。3月27日,冯军从自家井底取出井水样本,送往河北省水环境监测中心廊坊分中心检测。
2006年4月3日,冯军取回了检测报告,该报告显示,按照生活饮用水GB5749-85标准,送检水样总砷超标2.95倍,总锰超标3.8倍。
“拿到报告后,我第一个给我母亲打电话,说咱家的水千万不能再喝了。”冯军说。
随后的4月9日,冯军又带着小女儿到夏垫医院进行血化验。“当时担心这个孩子也出问题。”
遗憾的是,化验结果再次证明,冯军的小女儿也出现了白细胞增高,血小板降低的症状。
这也更加坚定了冯军的观点,家里的水一定是被金铭公司排放的污水所污染,这正是女儿患病的原因所在。
随后,冯军开始拿着这份检测报告向大厂县政府、县环保局、县信访局反映地下水被污染的情况。
“为了向他们反映情况,我要骑一个小时的自行车到大厂县,一年的时间,换了两辆自行车。”冯军说。
“当时环保局的领导说我自己送检的水的检测报告没有法律效应,于是我又向环保局申请对我家水井进行实地检测。”冯军说。
但大厂回族自治县环保局始终并未对冯军家的水井进行实地检测,而只是在2006年10月30日对金铭公司的总排口污染源进行了委托检测。
这次检测结果表明,金铭公司总排口废水所测“砷”、“锰”均符合GB8978—1996《污水综合排放标准》不超标。
在冯军的不停奔走下,2006年12月4日,廊坊市环境保护监测站再次发出关于金铭公司水污染纠纷调查监测报告。
监测结果表明,按照GB8978-1996《污水综合排放标准》要求,金铭冷轧板所排废水中的PH值、氟化物、挥发性酚、锰、砷等各项监测值均符合标准,只有石油类超标2.9倍。
按照地下水所用标准GB/T14848-1993《地下水质量标准》三级标准,冯军委托检测其自家井水,其中氟化物、砷分别超标0.9倍和0.04倍,其他达标。
2006年12月13日,大厂县卫生防疫站按照《生活饮用水水质卫生规范》对冯军家井水抽样检测得出的结果,水中锰和砷的含量分别超标8.2倍和1.4倍。
3个部门的4份检测报告,对“砷”、“锰”的检测结果并不一致,但冯军仍坚定的认为,自家井水“砷”、“锰”超标就是引起女儿冯亚楠患病的元凶。
两次被打险些丧命
虽然对于金铭公司的污染情况,几个部门的检测结果相左,但冯军仍然从中看到了些许希望,毕竟有报告检测出了“砷”、“锰”超标。而在冯军看来,只要水中这两项指标超出标准,就必须对孩子患白血病负责。
在庭审中,河北省水环境监测中心廊坊分中心的检测报告被冯军当作重要证据进行了举证。
冯军心里非常清楚,无论如何,他的这几分检测报告来之不易,他曾为了拿到这些证据而两次遭遇殴打,险些丧命。
2006年12月13日下午3点多,冯军和当地卫生防疫站等4人到鱼坑旁自家水井取样,遭到金铭公司4名保安的殴打,这次意外让冯军住了20多天的医院。
后来,此事由当地派出所出面协调,打人者拿出1万块钱了结。
“当时还要求我签协议,不要追究打人者的法律责任,考虑到当时女儿还在北京看病,我就答应了。”冯军无奈地说,“当时惟一的想法就是给孩子瞧病。”
事情远没有冯军想象的简单,让他没想到的是,2007年10月6日,他在自己家门口又一次遇险。
冯军告诉记者,当天旁晚,他独自一人到街上买烟,刚出家门不远就被一辆银色面包车里下来的3个人推搡着摁进车内。
“当时我的头被衣服蒙着,上车后感觉有6个人,其中一个一拳打在我的左眼上,眼泪立马就下来了。”冯军说。
“我问他们怎么回事。其中一个人反问我都干了什么事!”当时冯军坚定地认为,是自己告状遭到了报复。
当晚,冯军被这辆银色面包车带到了天津市武清县境内仍在路边。“当时鞋也没有了,我光着脚沿马路走,到一个小商店后,打了110。”冯军说。
在当地公安的帮助下,第二天,冯军从杨村坐车回到了家中。
4天后,10号旁晚6点多,冯军接到了一个陌生人男人的电话。“那个人告诉我,再不老实就弄死我。”
从那以后,冯军晚上再也没出门,但告状依然进行着。
“癌症村”的挣扎
因为告状,冯军已经成为当地尽人皆知的“名人”,而告状之事并没有得到妻子王月新的赞同,目前夫妻俩因为告状的严重分歧已分居多日。
“家里有人患癌症,这在当地人看来是非常不光彩的事情。”冯军告诉记者。
妻子的反对并没有给冯军告状带来压力,他要将官司进行到底,彻底摘掉夏垫“癌症村”的帽子。
而据当地村民介绍,大厂县夏垫镇患癌症的人并非都来自夏垫村,鲍邱河沿岸的其他村也有不少人死于癌症,这其中南寺头村、马坊、芮屯、赵沟子、诸各庄、韩家府、金庄、后店等村庄都有人死于癌症,只不过夏垫村比较集中。
针对污染而做出反抗行为的村民也曾不断涌现,早在2001年9月,夏垫村的村民们便开始联名集体向相关部门反映当地环境污染问题,但终因各种原因作罢,像冯军这样将污染企业告上法庭的,在夏垫镇还是第一个。
一个夏垫村村民向记者讲述,2004年,他所在的生产队有24户村民因污染问题得不到处理,曾堵住金华实业厂门整整一天,最后该企业拿出一笔费用,每户村民获得1000元左右的赔偿费,此事才暂告一段落。
2005年10月6日,金铭公司南侧生活区10名村民联名,向中央媒体、国家环保总局、河北省环保局反映金铭公司造成的水污染和空气污染问题。带头上访的村民张连遭到一群来历不明的人的报复,他经营的小商店被砸,张连受伤严重,最后不得不搬走。
在这种压力下,大多夏垫村的村民选择了沉默,他们不再苛求可能的改变。
“记者来采访管用吗?”夏垫村的左大爷对《公益时报》记者的到访感到疑惑。
61岁的左大爷2年多前开始负责看护夏垫村的水井,每月有300元的收入。这个300米深的水井养活着夏垫村东街的几百口村民,而这也是当地村民斗争的结果。
“这是金华公司出资给村里打的井,因为污染严重,80米深的老井水已经没人敢喝了。”左大爷说。
前几年村里老井的水都变成红色,当地老百姓不停地告状,最终,金华公司为夏垫镇打了2口300米深的水井。
2007年7月26日,大厂县环保局局长常广利接受《公益时报》记者采访时曾承认,夏垫村的环境污染是存在的,尤其是浅层地下水都遭到不同程度的破坏,鲍邱河“它本身就是一条排污河。”
曾在2006年3至6月对鲍邱河三河段做过区域调查的华北科技学院资源与环境工程系教授马登军认为,三河段鲍邱河基本属于深度污染,对于这条跨流域的河流进行治理,由于涉及管辖区域多,因而变得复杂。
目前,很多年轻人都已搬出了夏垫村,选择了不远的燕郊作为生活地。
冯军告诉记者:“有条件的都搬走了,剩下的依然要承受污染和随时可能患病的危险。”
这几天,夏垫镇法庭通知冯军择日将再次开庭审理他与金铭公司的案子,这次他必须拿出更有利的证据来为女儿的死讨个说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