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续前)
海子:“火中取栗”•“重建家园”•“以梦为马”
——海子三部曲与《太阳•七部书》
第一部曲:火中取栗
“一切我所向着自然创作的,是栗子,从火中取出来的。啊,那些不信仰太阳的人是背弃了神的人。”(凡•高)
海子诗歌是人生不幸的绝唱:“我仿佛/一口祖先们/向后代挖掘的井。/一切不幸都源于我幽深而神秘的水”(《十四行:夜晚的月亮》)。从人生的不幸中就这样诞生了海子的诗歌:“语言的本身/像母亲/总有话说,在河畔/在经验之河的两岸/在现象之河的两岸/花朵像柔美的妻子/倾听的耳朵和诗歌/长满一地/倾听受难的水//水落在远方”(《给母亲•语言和井》)。
海子集人生不幸之大全:生理的和心理的不幸、物质的和精神的不幸。这不幸是孤独,是痛苦,是绝望。但是归根结底,海子的“不幸”是个人存在的不幸——此在的不幸和偶在的不幸。他把自己的身体当做一个包袱——血肉的包袱:“我想我已经够小心翼翼的/我的脚趾正好十个/我的手指正好十个/我生下来时哭几声/我死去时别人又哭/我不声不响地/带来自己这个包袱/尽管我不喜爱自己/但我还是悄悄打开”(《明天醒来我会在哪一只鞋子里》)。
这不幸惨烈得如针尖麦芒般针刺着海子的肉体,如刀砍斧劈般劈开了海子的骨髓。海子在诗歌里总在请求:熄灭吧!熄灭吧!熄灭吧!让生命熄灭!让爱情熄灭!让诗歌这支“火把”照样熄灭!这是一个浑身着“火”的诗人在煎熬中惨痛至极的呼喊。这是无法逃避的孤独,难以隐忍的痛苦和无以疗治的绝望:
海子躺在地上
天空上
海子的两朵云
说:
你要把事业留给兄弟 留给战友
你要把爱情留给姐妹 留给爱人
你要把孤独留给海子 留给自己
(《为什么你不生活在沙漠上》)
倾听海子的诗歌就是倾听海子的不幸,倾听海子的不幸就是倾听我们各自的不幸。因为我们共处这样一个时代:“该得到的尚未得到/该丧失的早已丧失”(《秋》)。但是我们各自的不幸与海子的不幸相比较,不过沧海一粟。让我们倾听这不幸的诗歌吧,这不幸的诗人如海浪、如波涛一般涌向我们,冲洗了我们的身体,洗净了我们的灵魂:
是谁这么告诉过你:
答应我
忍住你的痛苦
不发一言
穿过这整座城市
远远地走来
去看看他 去看看海子
他可能更加痛苦
他在写一首孤独而绝望的诗歌
死亡的诗歌
(《太阳和野花——给AP》)
海子的全部诗歌创作都是在人生不幸的烈火中煎熬。他以凡•高为榜样,他引用凡•高的名言作为自己诗歌创作的指南。海子的诗,正像凡•高的画——向日葵一样,是从苦难而又神圣的光照中生长出来的。他从不幸之火中点燃了自己的诗,他把这诗的火把高高举起,一直走向遥远的远方和荒凉的高地——西藏•喜马拉雅•珠穆朗玛,他把这诗的火把一直举向太阳的位置。
第二部曲:重建家园
“只要良善、纯真尚与人心同在,/人便会欣喜地/用神性度测自身。/神莫测而不可知?/神如苍天彰明较著?/我宁可信奉后者。/神本是人之尺规。/劬劳功烈,然而人诗意地/栖居在大地上。”(荷尔德林)
在不幸中,海子从事着重建人类精神家园的伟大事业。“活在这珍贵的人间”(《活在珍贵的人间》),海子多么愿意如同正常人一般,在日常生活中享受着世俗的幸福。为此,海子愿意“在水上 放弃智慧/停止仰望长空”。由此,海子告诫自己:“放弃沉思和智慧/……请对诚实的大地/保持缄默 和你那幽暗的本性”。海子多么愿意如同普通劳动者一般,
“双手劳动
慰藉心灵”
(《重建家园》)
在海子心目中,能够享受世俗的幸福是多么的幸福啊!
幸福找到我
幸福说:“瞧 这个诗人
他比我本人还要幸福。”
(《幸福的一日 致秋天的花楸树》)
但是,世俗的幸福不可能属于这样一个真正的诗人。因为世俗的世界离开精神的光照太远、太久。而真正的诗人的职责则是不断求索和创造生存的意义和价值。除非他放弃自己的职责,停止自己的求索和创造;除非他亵渎诗人的桂冠,诬蔑诗人的称号,否则,命中注定,他必将因此而如俄狄蒲斯般自我放逐,而不幸,而受难。
对于海子来说,幸福与受难,仿佛一块硬币的正反两面:“我有三次受难:流浪、爱情、生存/我有三种幸福:诗歌、王位、太阳”(《夜色》)。正因为流浪——离开世俗家园(“无家可归”或者“有家难回”),海子才可能在诗歌中重建精神家园;正因为屡遭爱情的打击,海子的灵魂才可能升华,登上诗歌的王位;正因为历经生存的磨难,海子的灵魂才可能净化,成为诗歌的太阳。
海子诗歌是一种神圣而又庄严的命名仪式:“给每一条河每一座山取一个温暖的名字”(《面朝大海、春暖花开》)。海子仿佛站立在宇宙的火热核心,以不可思议、不可想象的诗歌魔力召唤四面八方。这是生命之火、青春之火。所有的物都接受了他的召唤,他的命名。形式上,海子只是把物转换为词,甚至水还叫“水”,月亮还叫“月亮”,火还叫“火”,太阳还叫“太阳”。但是实质上,所有的词都经过了他的洗礼,他的光照,变得如此清澈透明而又光辉灿烂。
的确,海子的位置正是太阳的位置,正是上帝的位置、救主的位置。海子造词正像上帝造物一样,说:“要有光”,就有了光;正像基督施洗一样,不是水的洗,而是火的洗。
第三部曲:以梦为马
“在这贫困的时代,诗人何为?/可是,你却说,诗人是酒神的神圣祭司,/在神圣的黑夜中,他走遍大地。”(荷尔德林)
作为一个诗人,海子处于物质与精神双重贫困的时代。在漫漫黑夜里,海子面向东方,等待太阳升起:
在黑暗的尽头
太阳,扶着我站起来
我的身体像一个亲爱的祖国,血液流遍
我是一个完全幸福的人
我再也不会否认
我是一个完全的人我是一个无比幸福的人
我全身的黑暗因太阳升起而解除
我再也不会否认 天堂和国家的壮丽景色
和她的存在……在黑暗的尽头!
(《日出——见于一个无比幸福的早晨的日出》)
在《祖国(或以梦为马)》这一代表作中,诗人对于自己的诗歌使命作了高度概括。在黑夜里,诗人何为?是投靠黑暗,甚至以黑暗为借口,肆行妄为;还是忠诚于已逝的和将临的光明,甚至燃烧自己,照亮别人?是做诗歌的“小丑”;还是做诗歌的“烈士”?海子没有其它选择:“我不得不和烈士和小丑走在同一道路上”。在黑夜里,“小丑”总是绝大多数,“烈士”总是极少数甚至极个别。对此,海子采取了异常决绝的态度:“万人都要将火熄灭 我一人独将此火高高举起”。这真正是光荣孤立,万人不敌:
当众人齐集河畔 高声歌唱生活
我定会孤独返回空无一人的山峦
(《汉俳•诗歌皇帝》)
一个在世俗的生活中不能拯救自己的人,却要在神圣的事业中拯救别人。通过不幸,通过受难,通过自我牺牲,海子成为一个名副其实的“诗歌的烈士”、“诗歌的王”和“诗歌的皇帝”:
火中之火,
他有一个粗糙的名字:太阳
和革命,她有一个赤裸的身体
在行走和幻灭
(《黎明(之三)》)
我早就说过,断头流血的是太阳
……
跟我走吧,抛掷头颅,洒尽热血,黎明
新的一天正在来临
(《拂晓》)
海子的一生证明了:唯有燃烧自己,才能照亮别人!他是一个盗火者,从自己身体和灵魂的猛烈撞击中采集火种,他举起诗歌这支火把,骑着梦之“马”、梦之“龙”,奔向远方、高地,让它“燃烧”,让它“烈”,成为“火”,成为“火中之火”,成为“太阳”,成为“日”:
我的事业 就是要成为太阳的一生
他从古至今——“日”——他无比辉煌无比光明
和所有以梦为马的诗人一样
最后我被黄昏的众神抬入不朽的太阳
太阳是我的名字
太阳是我的一生
太阳的山顶埋葬 诗歌的尸体——千年王国和我
骑着五千年凤凰和名字叫“马”的龙——我必将失败
但诗歌本身以太阳必将胜利
(《祖国(或以梦为马)》)
《太阳•七部书》
“为你们的生存作证,是他的义务,是诗的良心。”(《民间主题》)“在一个衰竭实利的时代,我要为英雄主义作证。这是我的本分。”(《动作》)
与其他诗人相比较,海子在诗歌创作上所达到的高度,不仅在于他的短诗使人难以想象,而且在于他的长诗令人不可思议。短诗可以是纯粹的抒情,而长诗则必须叙事。海子既有抒情的天才,又有叙事的天才。例如,《叙事诗——一个民间故事》就充斥了一种莫名的恐惧:不是因为一些可怕的事情,而是因为我们对于这些可怕的事情无法给予任何理性解释。
海子把诗分为两种:“纯诗(小诗)”和“唯一的真诗(大诗)”以及“一些诗意状态”(《动作》)。他说:“我的诗歌理想是在中国成就一种伟大的集体的诗。我不想成为一名抒情诗人,或一位戏剧诗人,甚至不想成为一名史诗诗人,我只想融合中国的行动,成就一种民族和人类的结合,诗和真理合一的大诗。”
海子关于“大诗”(“背景诗歌”)和“纯诗”的划分建立在“主体”和“实体”的划分、“人类的生活”与“宇宙的生活”(“生存”——“现实的生活”与“秘密的生活”)的划分的基础上。“其实,实体就是主体,是谓语诞生前的主体状态,是主体的沉默的核心。”(《寻找对实体的接触——直接面对实体》)海子认为:诗应当是“实体”作为“主体”在倾诉;诗应当是“生存”即全部的生活被表达。“这就是我的诗歌的理想,应抛弃文人趣味,直接关注生命存在本身。
这是中国诗歌的自新之路。”(《诗学:一份提纲》)
海子把诗人也分为两类:一类是“热爱自我”的诗人,另一类诗人“热爱景色”,把景色当成“大宇宙神秘”的一部分来热爱,“凡•高和荷尔德林就是后一类诗人。”(《我热爱的诗人——荷尔德林》)海子充分意识到了当代中国诗歌的一次转机,这次转机就是诗歌从渺小的自我的诗走向伟大的民族的、人类的、集体的诗。“当前,有一小批年轻的诗人开始走向我们民族的心灵深处,揭开黄色的皮肤,看一看古老的沉积着流水和暗红色血块的心脏,看一看河流的含沙量和冲击力。他们提出了警告,也提出了希望。虽然他们的诗带有比较文化的痕迹,但我们这个民族毕竟站起来歌唱自身了。我决心用自己的诗的方式加入这支队伍。”(《寻找对实体的接触——直接面对实体》)海子《太阳•七部书》正是这一类诗。
海子预言:“这一世纪和下一世纪的交替,在中国,必有一次伟大的诗歌行动和一首伟大的诗篇。这是我,一个中国当代诗人的梦想和愿望。”(《诗学:一份提纲》)海子《太阳•七部书》尽管是未完成的,却正是这次伟大的诗歌行动和这首伟大的诗篇。
要了解《太阳•七部书》,就应当了解海子的创作道路。海子曾经自述如何从写“她”(人类之母)到写“他”(大男人、人类之父)的创作历程:“如果说我以前写的是‘她’,人类之母,诗经中的‘伊人’,一种北方的土地和水,寂静的劳作,那么,现在,我要写‘他’,一个大男人,人类之父,我要写楚词中的‘东皇太一’,甚至奥义书中的‘大梵’,但归根到底,他只是一个失败的英雄,和我一样。”(《动作》)“我们可以以《圣经》的两卷书作比喻:海子的创作道路是从《新约》到《旧约》。《新约》是思想而《旧约》是行动,《新约》是脑袋而《旧约》是无头英雄,《新约》是爱、是水,属母性,而《旧约》是暴力、是火,属父性,‘以眼还眼,以牙还牙’不同于‘一个人打你的右脸,你要把左脸也给他’”(西川《怀念》)。“1987年以后,海子放弃了其诗歌中母性、水质的爱,而转向一种父性、烈火般的复仇。他特别赞赏鲁迅对待社会、世人‘一个也不原谅’的态度。”(西川《死亡后记》)从“爱”到“暴力”“复仇”,既是海子的创作道路,也是《太阳•七部书》的主题:“这首诗,是血淋淋的,但同样是温情脉脉的,是黑暗无边的,但同样是光芒四射的,是无头战士的是英雄主义的但同样是人民的是诗人心上人的,是夜晚和地狱的,是破碎天空和血腥大地的,但归根到底是太阳的。”“所以他就叫太阳。”(《动作》)
海子《太阳•七部书》包括《太阳•断头篇》、《太阳•土地篇》、《太阳•大札撒》(残稿)、《太阳,你是父亲的好女儿》、《太阳•弑》、《太阳•诗剧》、《太阳•弥赛亚》,这部宏篇巨制是以史诗为主要文体兼采抒情诗、叙事诗、诗体小说、诗剧等等的综合文体,在极其宏大的背景前错综展开:其空间背景是“鲲(南)鹏(北)之变”,其时间背景是从“创世”到“世界末日”。《太阳•七部书》的主题是讴歌历史的反抗行动或反抗历史的行动,这种反抗行动充满了暴力和复仇的色调,揭示了生命和青春的秘密:
你是战士
你要行动
你的行动就是公平
太阳不能无血
太阳不能熄灭
你是战士
……
只有行动,只有行动意志
……
血腥地伤害自己
迎来光明。你是战士,你要行动!
轰轰烈烈地生存
轰轰烈烈地死去
《太阳•断头篇》
不,我不屈服
我要挑起战斗
我的宿命就是我反抗的宿命
……
以行动定生死
《太阳•断头篇》
《太阳•弑》是其中的一部诗剧。海子的题解是“非情节剧,程式和祭祀歌舞剧,为几只童谣而写,为一个皇帝和一场革命而写,为两个浪子而写”,是“三联剧之一”。它似乎既有人物、事件,也有时间、地点。
虽然是“非情节剧”,但其中仍然有一些“情节”:十三反王起来造反成功,推翻了一个非常古老的统治了几千年的老王朝。他们以河流来为新王朝命名,取名为巴比伦。第八个反王当上巴比伦王。他修造太阳神宫殿和太阳神神庙。这是一座“黄金宫殿”。大同的梦想变成血腥的现实。十二反王重新起来造反失败。他们全都被巴比伦王抓起来,被押上刑场。但是最小的反王逃走了,逃到沙漠上去了,在沙漠上建立了一个十分强大十分完美的王国,自己当上国王。这位无名的国王,其中一半的形象折射了诗人自己的梦想:“他还是个诗人,他是世纪交替之际最伟大的诗人。……他……还是一位无名的伟大的诗人。……那诗歌更是数代以来无人能望其后尘。”“他是全世界唯一的诗歌之王,诗歌皇帝。”
巴比伦王年纪已老,尚无接班人。那位唯一的王子自小就失踪了——被无名的国王偷走了。巴比伦王决定以诗歌大竞赛来选择王子和接班人,让长老们秘密投票,然后由他决定。除了最后胜利者成为王子和接班人之外,其他所有失败者都得牺牲!牺牲者的头颅头盖骨也将供奉在太阳神庙中,作为人民朝拜的永久神器。全国几乎所有青年诗人由此成为烈士。
诗剧的主题是杀人、弑父、弑君。四个诗人——猛兽、青草、吉卜赛、宝剑杀巴比伦王,就是无名的国王的安排。关于这次行动,猛兽、青草、吉卜赛曾请求过女巫指点。女巫的“预言”是:“这事情必定成就在一个人身上。你们不可集体行动。你们必须分开。你们必须一个人一个地干。这样才会有希望。”这个类似莎士比亚《麦克白》之中女巫的“预言”,隐喻了海子的诗歌理念:行动必须是绝对孤独的。“好兄弟终究要分手。在一场伟大的行动中,好兄弟终究会有分手的那一天。必须一个人孤独地行动。必须以一个人的孤独来面临所有人类的孤独。以一个人的盲目来面临所有人类的盲目。”然而,猛兽没有完成刺杀行动就自杀了。青草、吉卜赛违背了女巫的指点,没有分开。他们共同参与了诗歌大竞赛,结果青草失败牺牲。女巫感叹:“我为什么要让你们一个一个上路,一个一个的去干,去行动,而不能集体行动。这一下你该明白了吧。如果你们之中谁想两个人一起去干,他们一定会互相残杀。”吉卜赛虽然最后胜利,刺杀巴比伦王,但却误杀了自己的恋人——红(红已经疯狂,是自己要求扮演巴比伦王的),结果同样自杀。
红的疯狂有点像莎士比亚《哈姆雷特》之中奥菲莉娅的疯狂,但在这生命的最后时刻似乎清醒了,她的“遗言”又有点像莎士比亚《麦克白》之中麦克白的独白:“人类的事只有很少几件。不就是在这彩色的布景——沙漠、草原、河流和王国宫殿——前面的一些谈话吗?我们大家不都是在这彩色布景前讲几句话,做几个动作?有时,我们的时间错了——就像私人的钟比公共的钟快了一点或慢了一点,地点错了,也许我们扮演的角色也错了,……我们都是彩色布景前的角色。”红是宝剑的妻子和妹妹,他们还有一个女儿。宝剑为了寻找她,来到巴比伦,但她已疯狂,等到清醒了,却将死亡。在爱人怀抱里,红表达了对于生活的眷恋。宝剑发誓报仇。红告戒:“不要用我的眼泪和言语去擦亮你的宝剑。不要把你的宝剑磨得格外锋利。它刺入的每一人都会是我,你最爱的人。磨亮它的每一滴鲜血都是我的鲜血。不要在午夜时分把你的宝剑磨得格外锋利。它会在它锋利时突然要走我。”诗剧最后结局类似莎士比亚《哈姆雷特》,宝剑杀死巴比伦王(巴比伦王是宝剑的父亲),然后自杀。全体灭绝!
海子《太阳•七部书》正像大宇宙本身一样神秘,虽然没有完成,连自己也认为还有许多失败,但在总体上却是非常成功的,并且留给了人们无穷无尽探索的空间—时间。海子“考虑真正的史诗”,他以“太阳”、“太阳王”、“太阳神之子”为主神,创作了一部弘扬英雄主义、“铁血”精神的当代中国史诗。这是个人心灵的,更是民族心灵的和人类心灵的史诗:
让我独自度过一生 让我独自走向赤道
《太阳•诗剧》
海子的创作道路是这样一种“赤道”:不是孔孟之道,不是老庄释(禅)之道,而是夸父蚩尤刑天之道;不是“中庸”之道,不是“自然无为”之道,而是“暴力”“复仇”“反抗”之道。正是以蚩尤、刑天、夸父为原型,海子塑造了一位“行动(反抗)的战士”——“无头英雄”:
从天空迈出一步
三千儿童
三千孩子
三千赤子
被一位无头英雄
领着杀下了天空
从天空迈出一步
那位无头英雄
领着孩子们降临大地
正是黄昏时分
无头英雄手指落日
手指落日和天空
眼含尘土和热血
扶着马头倒下
……
最后一个灵魂
这一天黄昏
天空即将封闭
身背弓箭的最后一个灵魂
这位领着三千儿童杀下天空的无头英雄
眼含热泪指着我背负的这片燃烧的废墟
这标志天堂关闭的大火
对他的儿子们说,那是太阳
《太阳•弥赛亚》
这一以夸父、蚩尤、刑天为代表的“暴力”“复仇”“反抗”之“赤道”,应当是商之前华夏民族英雄主义的文化精神。周之后,由于理性主义兴起,这一华夏民族英雄主义文化精神逐渐衰落,但在刺客、侠义、起义等等个体的、集体的行动(反抗)中(虽然它们通过儒家意识形态中介,不免异化)却残存下来。海子通过这部史诗启明了被中国传统精英文化所遮蔽的真正民间文化主题。这是儒道两种文化传统之外、之前的“第三种传统”,这是我们伟大中华民族的真正脊梁和血脉所在:
青春迎面走来
成为我和大地
开天劈地
世界必然破碎
青春迎面走来
世界必然破碎
天堂欢聚一堂又骤然分开
齐声欢呼 青春 青春
青春迎面走来
成为我和世界
天地突然获得青春
这秘密传遍世界,获得世界
也将世界猛地劈开
天堂的烈火,长出了人形
这是青春 依然坐在大火中
一轮巨斧劈开
世界碎成千万
手中突然获得
曙光是谁的天才
先是幻象千万
后是真理唯一
青春就是真理
青春就是刀锋
石头围住天空
青春降临大地
如此单纯
《太阳•弥赛亚》
在这个贫血和软骨成为通病的时代,海子为人民的生存作证,为英雄主义的“铁血”精神作证。由此,海子“一举而动”,以自己的诗歌“冲击极限”,实现了“狂飙突进”的理想。
可以把海子与舒婷作一个比较:总起来说,舒婷的“爱”从未超越日常生活的表面,而海子的“爱”则一直切入生存的底层;舒婷的“不幸”、“受难”、“牺牲”是由敌视“爱”的氛围所引发的,而海子的“不幸”、“受难”、“牺牲”则不仅是由这一氛围,而且是由“爱”的本身,是由二者合谋所导致的;因而舒婷虽然向往“神圣”,但最后却沉沦于“世俗”生活中,而海子则虽然向往“世俗”,但最终却登上了“神圣”的宝座。
可以把海子与北岛作一个比较:总起来说,北岛的“战斗”是个人为了维护人格尊严的主体战斗精神,而海子的“暴力”“复仇”则是生存的严酷证明;北岛在“战斗”中起码可以依靠“爱”的支撑,而海子在“反抗”中则缺乏这一支撑;北岛通过“战斗”一度捍卫了“自我”,赢得了“大众”而又不免颓废虚无;而海子则必须具有“反抗”“大众”和“自我”的力量,只有通过身体和物质的毁灭,才能获得心灵和精神的拯救。
更可以把海子与顾城作同样一个比较:顾城的路是东方(中国之道家、印度之佛教)式的,是从“儿童”(人)经过“女儿”(半人半自然)到“自然”的还原之路,是后退的和下降的路线;而海子的路则是东方(中国原始之“道”、印度原始之“梵”)和西方(希伯莱《圣经》从《新约》到《旧约》、希腊神话从“酒神”到“日神”)混合式的,是从“人”经过“英雄”(半人半神)到“神”的超越之路,是前进的和上升的路线。
海子对于自己的生平作了高度概括的预言:“我要首先成为群龙之首,然后我要杀死这群龙之首,让它进入更高的生命形式。”(《日记》)1989年3月26日,在山海关附近,海子卧轨自杀,以自己的行动履行了自己的诺言。
海子死了。对于海子之死,随即死去的海子的忠实朋友骆一禾曾引用过密茨凯维支纪念拜伦的话纪念海子:“他是第一个人向我们表明,人不仅要写,还要像自己写的那样去生活。”(骆一禾《海子生涯》)而依然活着的海子的另一朋友西川则引用约翰•顿的话:“无论谁死了,/我都觉得是我自己的一部分在死亡。/因为我包含在人类这个概念里。因此我从不问丧钟为谁而鸣,/它为我,也为你。”(西川《死亡后记》)
的确,海子是当代中国一位真正伟大的和言行一致的诗人。海子死于我们这个诗性以及诗化生活毁灭的时代和国度。杀死海子的“凶手”,既是他自己,也是我们大家。但海子撞响的却不仅是他自己的丧钟,而且是我们大家的丧钟。这钟声从日落响到日出,从黄昏响到清晨。这钟声宣告了死亡,宣告了复活。
自从海子自杀,诗人自杀几乎成为一种风气,许多年轻的和更年轻的、知名的和未知名的诗人就这样自杀了(如戈麦等),直到顾城杀人自杀。这个号称“人人都是诗人”的国度,这个“不是生就是死”的时代,竟然把诗人逼迫到这样一个生死两难境界:“有的人活着,/他已经死了。/有的人死了,/他还活着!”(臧克家《有的人——为纪念鲁迅而作》)换句话说,一个人要么不作为诗人活着,要么作为诗人死去,没有其它选择。诗人混到这个份上,除了种种其它理由之外,是应当自负其责的。
当代中国诗人从歌唱“自我”起,逐步走向自我中心主义。这个“自我”最初尚且是高大的心灵之我、精神之我,是包容“大我”的“小我”(“大写的人”),是以诗化世界和人生为使命的、充满诗性的诗歌“精英”;而后逐步萎缩,最后成为矮小的身体之我、物质之我,成为掏空“大我”的“小我”(“小写的人”):一方面,诗人被“自我”所牢笼;另一方面,诗人又被“大众”化,成为丧失个性和本己存在的“大众”中的“自我”。这是当代中国诗歌之危机的真正根源所在。
危机也是转机。当代中国诗歌又走到了一个十字路口。曾几何时,所谓“知识分子立场”和“民间立场”之间的争论就反映了这一诗歌的危机和转机。
站在“知识分子立场”上写作的诗人,其中极少数、极个别诗人确实以弘扬人文精神为己任,是诗性和诗化精神之薪火相传的代表。但是,绝大多数诗人沉沦于“自我”而不能自拔。他们具有“自恋”情结,他们走向一圈圈亦真亦幻的光影,他们变成一朵朵自开自谢的水仙。他们并不知道:池塘早已死寂,月色不再照临。人民之所以抛弃了诗人,是因为诗人背叛了人民。
同样,站在“民间立场”上写作的诗人,其中绝大多数诗人沉沦于“大众”而无力自拔。他们所谓“民间立场”不过“市民阶级立场”、“中产阶级立场”而已。他们以写诗为玩或以诗歌创作为游戏并且制造了形形色色以平庸为高明的诗论。但是,极少数、极个别诗人确实从自己的生存领会到人民的生存,以弘扬民间主题为己任,力图使诗性和诗化精神之星火燎原于民间。他们所谓“民间立场”是真正的“下层人民立场”、“底层人民立场”。
其实,人文精神与民间主题的结合早已成为事实。虽然这种结合尚且是朴素的。从“天安门诗抄”到“汶川诗抄”,以及真正流行的当代中国民谣,都反映了人民的心声。这里有珍贵的正义感和宝贵的同情心,有对于邪恶和丑陋的抗议和讽刺。这是任何一个真正的诗人应当注意倾听的。须知,最早启动中国大陆新诗转向的是民间诗歌,如食指等的“白洋淀村落”,如北岛、芒克等的《今天》。当代中国诗人唯有通过这一途径,才能有力量把自己从沉沦中拯救出来。
当诗人普遍沉沦于“大众”和“自我”时,海子就提出了拯救主题:“诗人必须有力量把自己从大众中救出来,从散文中救出来,因为写诗并不是简单的喝水,望月亮,谈情说爱,寻死觅活。重要的是意识到地层的断裂和移动,人的一致和隔离。诗人必须有孤军奋战的力量和勇气。”“诗人必须有力量把自己从自我中救出来,因为人民的生存和天、地是歌唱的源泉,是唯一的真诗。‘人民的心’是唯一的诗人。”(《动作》)以海子为代表的当代中国诗歌之拯救运动,力图把“知识分子立场”或人文精神与“民间立场”或民间主题结合起来,代表了21世纪中国前卫诗歌的基本走向。
让我们倾听这位真正伟大诗人的神灵一般的预言吧!这是关于21世纪中国诗歌的预言:“灵性必定要在人群中复活。复活的那一天必定是用火的日子。胚芽上必定会留下创世的黑灰。一层肥沃的黑灰。我向田野深处走去,又遇见那么多母亲、爱人和钟声。”(《民间主题》)
主要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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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1.《朦胧诗新编》,洪子诚、程光炜编选,武汉:长江文艺出版社,2004。
22.《中国现代主义诗群大观 1986-1988》,徐敬亚等编,上海:同济大学出版社,1988;
23.《后朦胧诗全集》,万夏、潇潇主编,成都:四川教育出版社,1993;
24.《后朦胧诗选》,阎月君、周宏坤选编,沈阳:春风文艺出版社,1994。
25.徐敬亚:《崛起的诗群》,上海:同济大学出版社,1989;
26.《朦胧诗论争集》,姚家华编,北京:学苑出版社,1989;
27.《中国诗歌九十年代备忘录》,王家新、孙文波编,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0。
(1997-1999年,作者多次补充、修改。全文续完,未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