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腊华的“爱情”故事
心品兄,昨晚看了你的《知青生涯琐记》一文,感慨良多,特别是其中说道:“如果城乡差别就能阻断一个人的爱情,那它就不是真正的爱情。但什么是真正的爱情,你能说得清楚吗?也许一辈子都搞不清楚。人实际上多么容易随着境况变!人实际上又是多么软弱的动物!”它勾起了我知青生涯中的许多回忆,其中记忆最深的一件,是腊华的“爱情”故事。
我下放的那个小镇,从南往北分为两个小队。我在北队,是最穷的小队,劳动一天的工分(十分)只有两毛钱。南队比北队富裕多了,这是因为南队水田多,而北队多是旱地。
南队有一个叫腊华的女孩,人长得很漂亮。她家就她一个女孩,可谓掌上明珠,父母舍不得让她种地,把她送到镇上缝纫社学缝纫。我们北队有一个四川回乡的知识青年,拉得一手好二胡。他也住在镇上,跟腊华认识了。后来他在镇组织的宣传队拉二胡,腊华也参加了这个宣传队,演白毛女。这样一来二去,琴师和白毛女两情相悦,恋爱了。
郎才女貌,“小妹妹唱歌郎奏琴”,看来这似乎是一段不错的姻缘,但腊华的父母不这样认为。在他们看来,这个四川知青读了书还是回来种田,而且是在一个穷队,除了拉二胡,什么都不会,不是女儿合适的对象。他们坚决反对腊华跟这个年轻人谈恋爱,当然,他们的出发点是为自己的女儿好,希望她有个好的归宿。
腊华和琴师仍然热烈地相恋着,他们利用一切机会幽会,但幽会也想不出什么好的办法来解决他们面临的难题。腊华是乖乖女,她绝对不会违背父母的意志跟琴师私奔;琴师虽然来自四川,他的老乡司马相如和卓文君私奔的故事也不可能在他身上重演。每次幽会腊华都是以泪洗面作为结束。镇上有个供销合作社,供销合作社有一个小伙子,吃商品粮的,他也看上了腊华,托人找腊华父母提亲。腊华父母两相比较,当然觉得这个小伙子强多了,跟女儿很般配,是女儿好的归宿,就欣然同意了。
腊华本人是坚决反对这门亲事的。于是她父母采取了两条措施来迫使女儿就范:一是强行定婚,二是叫这个准女婿去当兵。琴师如果还要跟腊华厮混,那就是破坏军婚,而破坏军婚是犯法的,是要蹲大狱的呀。就这样,把两个相爱的人强行拆散了。
而那一边,这个四川知青的父母为了让儿子收心,为他买了一个四川籍的媳妇。这四川媳妇人长得很清秀,也很贤惠,看起来似乎跟他很般配。结婚后,从表面看,丈夫对她也不坏,在人前一副体贴爱护的样子。但她有时会找别人(也是知青)哭诉:老公对她像外人,从来不说心里话,从来没有笑脸,还变得爱喝酒,喝多了就打她。这样哭诉一番,让长期压抑的情绪得到宣泄,可能她心里好受一些。哭诉之后,她抹干眼泪回家去,日子还得过下去啊。只是,镇上再也听不到琴师的二胡声了。
供销社小伙当兵后经常写信给腊华,要她等着他,等他退役后回来完婚。不料他当兵不到一年,腊华家出事了。夏天双抢期间,腊华父亲在地头休息时,拿一张报纸垫在屁股下面坐了上去。突然他被人一把揪了起来:他坐的报纸中间是毛主席像,这不是反革命吗?接下来腊华的父亲天天被游行批斗,腊华也被从缝纫社赶回家种田去了。
在这个节骨眼上,在部队的小伙子要入党,开始政审了。腊华当机立断,与他解除婚约:她本来就不爱他,也不愿影响他的前途,而且这个婚姻是不会有好结果的。
腊华父母又开始张罗女儿婚事了。他们托人找了一个武汉市郊菜农的儿子,据说有点残疾。腊华急于离家,也同意了这门婚事。她出嫁时,我去送她,既没见到来迎亲的新郎,也没见到她昔日的恋人,尽管后者与她近在咫尺。奇怪的是,腊华走时没有掉一滴眼泪;她穿着自己做的嫁衣,甜甜地笑着,走了。那个当兵的复员回来后,在镇供销合作社当书记,娶了镇上的一个女孩,这女孩很漂亮,而且是吃商品粮的。他们的婚姻应该是很幸福的吧。
看到这个故事的始终,什么是爱情?我真的不懂。从此,我再也不相信爱情二字了。
“莫斯科不相信眼泪”,我不相信爱情!
(2019-4-30)
二、他俩喜结良缘,但与爱情无关
心品兄,几篇文章都已经拜读了,感慨良多。非常时期成就了非常的中国男人,能抽烟,会喝酒,打麻将,爆粗口,可谓"全能"人才哦!
我也不错啊,在农村接受再教育,所有的脏活、累活我都会努力去做,只有一个念想:出身不可选择,道路可以自己选择!只是,表现再好,过不了政审这一关,招工单位要么不录取,要么录取了又退货,后来连表现不好的知青都走光了,我还在当二哥(当时对农民的称呼)。最后,一位大字不识的老工人把我招去武钢烧结厂。老工人来自鞍钢,辽宁人,当过亡国奴,知道当亡国奴的无奈,联想到出自台湾的我父亲的命运多舛,同情我的可怜可悯,遂作主招了我。他是我的贵人呐!
你的文章是“‘文革’时代不相信爱情”,我认同;岂止“文革”,我一直不相信爱情。接受再教育时腊华的“爱情”故事告诉过你,我再讲讲在武钢时发生的故事给你听听。今天,外孙女开学,他们搬到学校旁租住的房子去了。我闲暇之余,胡聊几句。我姑妄言之,你姑妄听之!
我们武钢烧结厂二车间有一位年轻的老工人。说他是老工人,是因为他没下农村就被招工进厂,初中毕业直接当工人,比我早好几年,是师傅。他憨厚老实,任劳任怨,任何苦活、累活都兢兢兢业业地干好。正是这种吃苦耐劳的精神使他成了全厂优秀青年突击手,也是整个武钢的劳动模范。他人品不错,但大家评价他有点“苕”(这是武汉话,有点傻的意思),找不到对象!
一车间有个女孩跟我一起招工进厂,是新三届的,她大大咧咧的,长得太一般,在操作盘岗位工作。烧结厂每个车间有三个工段三班倒,每个工段一个女工在操作盘工作,上下联系厂调度室〈指挥全厂生产〉和工段长〈指挥车间工作〉。车间的工人都是男士,当炉前工,髙温工作,一人一岗,机械化生产,又脏又苦又累,即使“文革”时期也必须坚守岗位的,抓革命促生产嘛。这个女孩心无城府,一般操作盘女工只用扩音器传达指令,她耐不住寂寞,直接走去炉前口头传达指令,顺便也与炉前工聊聊天。时间长了,炉前工的操作她也会了,那可是幅射千度的高温体力活啊,她也象个男工一样能做好。
厂调度室是全厂指挥生产的机关,上联武钢总调度室,下指挥全厂生产,也是三班倒。每班配三个调度员,两人外调掌握全厂生产情况,一位内调联系总调传达指挥生产指令,调度员由一位老工人、一位技术工程师和一位女工组成,男主外女主内。本来我是在二车间操作盘工作,与那位青年突击手一个工段,邓小平主持国务院工作后,台湾关系再也不是海外关系,落实一视同仁政策了;我因表现优秀而且是高中毕业生被选到调度室工作,那不仅仅是工人,转为干部编制了哦!和我一起进工厂的都是新三届,我是老三届唯一后进厂的,也算是因祸得福吧?!厂调度室调进一位新的老工人,原先的那位因职业病提前退休了。此前他是一车间的主任,对老岗位有感情,因此常去一车间检查生产情况。一天,偶遇那位操作盘女工在炉前处理炉内事故〈当时炉前工上厕所去了,突发事件,正好她在炉前,必须立刻处理),这位调度员又惊又喜:这可是全厂唯一的女炉前工啊,前所未有的新事物,值得表扬。回到调度室后,他向厂党委大力推荐,在他坚持不懈的努力下,这位女工成为本厂女工的优秀代表、劳动模范了。
烧结厂招工一般是十个人中九位男工、一位女工;女工一般是进化验室或修理车间当车工。这位女孩因为大大咧咧、心无城府(也就是武汉人所说的“苕不苕贼不贼”的那种人〉,既进不了化验室也当不了车工,只有进工段操作盘、接电话、传达工作指示给工段长,岗位工作条件艰苦,她仍然任劳任怨地坚守,现在终于出人头地了。
我们厂现在有两位青工劳模,一男一女,在武钢总厂都小有名气了。这位老工人调度员洋洋得意:都是他慧眼识珠啊!他突发奇想,应该为他们再做点什么,男劳模不是年纪大了找不到女朋友吗?女劳模不是年轻还没有男朋友吗?不如撮合撮合,让他俩结合不又是一段佳话吗?男劳模正着急找不到女朋友(其实他只是近三十岁),女劳模感恩老车间主任,这件美事一拍即合,两人很快结婚了。男劳模本身憨厚,特别珍惜天上掉下来的妻子;女劳模心无城府、大大咧咧,家里诸事懒得费心,这真是天生一对,家庭和美幸福,只是跟爱情没有一毛钱的关系。下一段“爱情”故事稍后再写。眼神不好,你对付着边猜边看吧。如果没有时间,这都是平庸无聊之事,不看也罢。只是老看你写的精彩文章,我不写点什么觉得对不起你!(2020-8-18)
三、“常宝”的“爱情”悲剧
心品兄,中午好!我今天再讲一个“爱情”真事。
我刚进厂,在二车间操作盘工作,那是个十分艰苦的岗位,高温幅射,噪声震耳欲聋,技术含量不髙,只要会上传下达就行。我不笨不傻,某种原因使我只配当操作盘工,或许是人事科的军代表为了考验我才分配到最艰苦岗位的吧?当时女工最好的岗位是化验室,穿上白大褂、手摇试管检测矿石中的金属含量,多惬意多轻松,却没有我的份;我也当不了机械车间车工,也许只有操作盘才是我应该去的地方!每天上班时间八小时,中途在厂食堂进餐一次。厂食堂的厨师都是老工人师傅的老婆担任,也有征地安置的农民大嫂,年轻的女工只有一个,她比我进厂早,也是老三届知青。她长得很美,酷似京剧样板戏中的小常宝。所有的男工都愿意去她卖饭的窗口,排队也要等她打饭打菜,只为一睹芳颜。她从来没给打饭者好脸色看,总是杏眼圆瞪、柳眉倒竖地大声呵斥:买什么?然后随意一瓢菜扔进买者饭盒了事。
我是女工,不挑窗口打饭,在嫂子们的窗口,她们也很善待我。偶尔一次,“常宝”的窗口没人排队,我过去打饭,她同样呵斥道:买什么?我指了一种菜,她不动手,仍在叫“买什么”;我发现她看我的表情有点怪,眼睛往上一瞥,似乎在暗示什么。我心中一动,就说:什么菜好吃点,你帮我决定吧!她不吭声,转手将另一瓢菜倒进我饭盒。我顿时明白了:我点的菜是头一餐的剩菜,她暗中帮我呢,真有缘!我纳闷:这么美的女孩为什么安排在食堂,那可是家庭妇女的岗位啊。同宿舍的女工告诉我,她有精神病!日子就这样过着,男工仍然喜欢去听她呵斥、叫她常宝;我也经常去她窗口打饭,她冷面热心,我信任她。我调整到调度室后,竟被安排和“常宝”住一个寝室,两人熟悉了,无话不谈。她告诉我,她是武汉知青,下放到广水,她有个男朋友,因家庭出身不好还没有招工出来,她是第一批进厂的,她在等男朋友呢!
和她一起进厂的女同事告诉我,在农村时,村里男人看“常宝”长得美,经常有人图谋不轨,都被她严词拒绝,好在她男友就在附近,也适时予以保护,总算平安渡过一段时间。可是在一个风雨交加、黑不见天的夜里,一个坏人竟去撬她的门,她大声呼救没人接应,她拼死拼活守住房门,坏人没有得逞。第二天,村里人发现她不见了,赶紧到汉口找人,她家里也没有见到她。直到第三天,她才蓬头垢面、狼狈不堪地走进家门,进门就呆了;再问她,她就又哭又叫——她吓疯了。她是沿着铁路走回武汉的!
家里人把她送进六角亭(武汉精神病医院)治疗一段时间后,病情稳定了,她说什么也不去知青点了。当地大队的领导不想找麻烦,也不催她归队,等武钢第一批招工指标一到,赶紧把她当包袱甩掉,让她招工回城。招工的人刚开始不知道她有精神病,进厂后才发现她不太正常,为防止意外,将她安排到食堂工作。了解这些经历后,我很同情她;知道她还在等男友招工回来团聚,我十分敬重她,相信这就是爱情。她等着男朋友归来,一年、两年、三年,五年过去了。我和“常宝”同居一室,相安无事,她也不发病了。这时传来喜讯,她男朋友招工了,是汽车运输跑长途的(单位我不记得了)。她开始购置嫁妆,她要完婚了,我真为她高兴、为她祝福!
1975年5月的一天,她打开箱子,取出新床单、缎面被子、绣花枕头放在宿舍床上铺好,穿上新嫁衣,上班、回家都提着新包包,口里念念叨叨:“我这和结婚不是一样吗?”我懵了:她这是犯病了!她开始不上班、不睡觉,步行回家、回宿舍。
厂里与她家人联系,准备送她去医院。她姐姐来了,可她死活不去医院,姐姐无奈,求厂里派来一辆解放牌货车,两个男工架着她上车。她拼命反抗,两男工用绳子把她捆绑起来,我着着忍不住哇地一声大哭:“你们不要捆她,你们不要伤她!”她听到我的哭声,突然安静下来,低着头掉眼泪,任人把她捆绑在车上!我呜呜哭着,那样伤心,那么悲惨!第二天,我下班回宿舍,“常宝”己经昏睡在床上,姐姐守着她。从拉她去医院那天起,她见姐姐就骂,叫她滚。姐姐对我说:精神病只听一个人的话,你试试叫她吃药。我叫她吃药,她不反抗,只说等一等,我再催,她就吃了。病情稳定后,她对我说:“只有你心疼我,真心对我好!”她哭诉:“晓江啊,我对他(男友)那么好,家人都反对,不准我跟他交朋友,我们偷偷交往,冬天淋雨雪,夏天晒太阳,下农村陪他去最苦最穷的地方,在农村差点被人害了,得了一生的病,在厂里上班苦等他五年,他当了工人,竟然不要我了!我怎么想得过来啊!”她哭,我也哭,两颗心都碎了!
她的病时好时坏,厂里再也呆不下去了,家里人把她接回去。后来听说送六角亭了。直到我离开武钢,再也没有见到过她。 心品兄,回忆这件往事,我心颤抖,忍不住掉泪了。你告诉我:爱情姓什么?世界上还有爱情吗? 爱情如此不堪一击,有什么理由让我相信爱情?
不想聊了!太难受了! 就此打住吧!
(2020-8-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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