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阿拉伯之春到土耳其之夏的新一波革命政治浪潮是对不提供替代性选择的代议制民主的反叛,伊凡·克拉斯蒂夫在新书中说。就精英实行问责而言,抗议真的是比选举更好的工具吗?
在从占领华尔街到弗拉基米尔·普京“占领克里米亚”之间的短短五年里,我们见证了世界各地抗议活动的大爆发,如阿拉伯之春、俄罗斯之冬、土耳其之夏和乌克兰肢解等都成为抗议时刻的组成部分。这些抗议活动中的每一个---还有很多影响力更小的活动---都有让人感到愤怒的独特理由,但抗议的确是世界范围的普遍现象。
他们是否传递了政治实践方式出现激烈变化的信号呢?或者不过是公众愤怒的大爆发,虽然引人注目但最终不会有多大的影响力?造成这种全球性反抗大爆发的因素是技术还是经济学、群众心理学或“时代精神”(zeitgeist)?这些抗议活动证明了公民权力因为技术而被放大了吗?或者相反,它们标志着中产阶级的政治影响力下降和对民主的不满越来越大呢?能够影响民主政治未来的因素是抗议的赋权能量还是反对抗议的保守派强烈抵制呢?
令新一波革命政治浪潮的观察家印象深刻的是这种革命没有任何意识形态或者政纲。抗议本身似乎是许多抗议活动的战略目标。因为无法提供替代性的政治选择,这些抗议不过是道德愤怒的爆发而已。在很多抗议中,走上街头的公民不是把政治当作一系列议题而是一种大众表演或者展现其在世界上存在的方式。许多抗议者公开反对体制,对市场和国家都表示怀疑。他们呼吁没有代表性的参与。抗议活动绕过现有政党,不相信主流媒体,拒绝承认任何具体的领袖,排斥一切正规组织,而是依靠因特网和本地民众聚会来集体辩论和制订决策。
在某种方式上,新抗议活动是源于人们到对精英的不信任,其声势因为对领导层的不信任而壮大,因为对组织机构的不信任而受到限制,因为抗议者无法相互信任而陷于失败:“这是现代青年抗议活动与过去抗议活动之间显而易见却说不出口的文化差异。任何人如果言谈举止像职业政客或者试图使用华丽辞藻或者兜售某种意识形态,他就会遭到人们发自心底的厌恶。”1
因为总体上对组织机构的不信任,抗议者对接管权力完全不感兴趣。政府只是“他们”,无论是谁在台上。抗议者真诚地渴望共同体,同时又坚定地相信无情的个人主义。他们用几乎是宗教性的术语来描述其政治的积极行动主义,强调走上街头抗议的行动经历已经激发起一场灵魂革命和思想上的政权更迭。自1848年马克思主义之前的最后一次革命以来,这次反抗或许第一次并不针对政府而是针对被管理者的。把埃及的反独裁抗议和占领华尔街运动的反资本主义抗议活动聚集起来的正是自由意志论的精神。
在抗议者看来,谁赢得选举或谁管理政府已经不再重要了,这并非简单地因为他们不想成为政府,而且因为每当人们认识到自己的利益处于危险之中后就会再次上街游行。伊斯坦布尔塔克西姆广场(Taksim Square)上的“沉默不语者”站在那里八个小时一动不动也不说话,他就是新时代抗议者的象征:他站在那里就是要确保事情将不再是从前的样子。他向当权者传递的信息是他绝不回家。
虽然欧洲人很喜欢把当前的全球性抗议浪潮与1848年的革命相提并论,但当今的抗议是对1848年政治议程的否定。这些革命争取的是普选权和政治代表性,标志着公民投票者的崛起。而当今抗议者是对代议制民主的反抗,标志着公民投票者的幻灭。当今抗议活动发挥了选举的替代品的作用,用以证明民众真的愤怒了;怒火中烧的公民走上街头不是希望让更好的政府上台而是要确立一些任何政府都不能跨越的边界。
但是,就对精英实行责任追究而言,抗议真的是比选举更好的工具吗?我们能够相信每当公共利益遭到侵犯的时候人们都能够大量聚集街头吗?有没有可能在政府再次跨越界限之后,抗议者却非常少,抗议活动失败呢?我们如何保证精英不会像当今操控选举一样来抓捕未来的抗议者呢?永远的抗争战略比曾经时髦的永远革命的梦想更有前途?
抗议活动虽然表现出公民勇气、创造性和政治理想主义等,但它并不是无条件要求的政治的解决办法。抗议是一种调整形式。在很多情况下,抗议并没有引入新的政治因素也没有恢复人们对政客和公共机构的信任。相反,抗议活动已经把对机构规范的不信任转变成为自身的规范。抗议活动成为对代议制民主的反抗,却没有提供在民主制内的任何其他替代选择,也没有开辟通往非民主选择的道路。最后,这一波的抗议活动多半是没有领袖的,不是因为社交媒体让没有领袖的革命成为可能,而是因为在当今自由意志论的世界,挑战所有形式的政治代表性的野心已经让任何派别的政治领袖都成为不受欢迎的人。谷歌的总裁埃里克·施密特(Eric Schmidt)或许是对的,当他预测“未来将充满各种革命运动,”但是缺乏“革命成果。”2
民主已经遭到破坏。但是要达到何种目标?到现在为止,除了破坏本身,我们似乎还不知道。
注释:
[1]Paul Mason, Why It""""s Kicking Off Everywhere: The New Global Revolutions, London: Verso, 2012, p. 45.
[2]Eric Schmidt and Jared Cohen, The New Digital Age: Reshaping the Future of People, Nations and Business, New York: Knopf, 2013.
作者简介:
伊凡·克拉斯蒂夫(Ivan Krastev),保加利亚政治学家,索菲亚自由战略研究中心协会主席,维也纳人类科学研究院终身研究员,《欧洲评论》(Transit -- Europäische Revue)编委。最新英文著作是《遭到破坏的民主:全球性的抗议政治》(宾夕法尼亚大学出版社,2014);《互不信任:当我们不相信领袖的时候民主还能生存吗?》(TED Books, 2013)、《反美世纪》(与艾伦·麦克弗森(Alan McPherson合著)(CEU Press, 2007)。
本文选自伊凡·克拉斯蒂夫的新书《被破坏的民主:全球性抗议政治》。
译自:The global politics of protest by Ivan Krastev
http://www.eurozine.com/articles/2014-08-18-krastev-en.htm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