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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为什么还要关注冷战?

《五十年战争:世界政治中的美国与苏联(1941-1991)》(以下简称《五十年战争》)是英国历史学家理查德·克罗卡特(Richard Crockatt)教授的名著。这部著作出版于1994年,后来由王振西和钱俊德先生翻译成中文出版,目前这个版本已是中文的第二版了。我很荣幸受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的邀请为新版写序,这对我也是一次再读国际冷战历史的机会,当然也是一种督促。

和所有的读者一样,我最初获知《五十年战争》要出新的中文版时,立即会问这是为什么。我认为首先是社会中有巨大的需求,即越来越多的人希望确切地了解二战后持续了四十年的冷战的真实历史,包括冷战是如何发生的,以及它到底给世界带来了什么影响。

冷战”这个词是对第二次世界大战结束不久由美苏两国对抗导致的国际体系的概括,这个“体系”一直延续到1991年,以苏联阵营崩溃和苏联解体而告结束。英国作家乔治·奥威尔(George Orwell)于1945年提出这个概念,尔后被美国政论家们当作专有名词广泛传播。奥威尔最初试图强调的是美苏对抗已很激烈,只是没有发生战争。不过随着美苏对抗的特殊状态的固定化,这个词中的“冷”变得更重要了。因为美苏都认为自己在进行殊死搏斗,同时却一直维持着和平的状态。后来的发展证明,“冷战”非常准确地概括了那个新时代的本质特征,其影响之久远,即使在当今的诸多国际纷争中,涉入其中的各方通常还会用“冷战”“冷战思维”等互相指责,尽管多数人未必确切知道冷战的诸多特征。更为重要的是,这种话语的延续在深层次上反映了一个时代的影响,世界仍然没有完全走出冷战的阴影。

对于中国读者,还有一层更迫切的需要,即对当下中美关系及其未来走向的特殊关注和担心。自1979年中美建交,三十五年来两国关系获得前所未有的迅速和大规模发展,但双方目前正经历前所未有的困难,甚至被认为处于建交以来“最不好的状态”。一些所谓的“战略家”们如此经常和随意地使用诸如“遏制”“渗透”“核战略威慑”等冷战词语来界定中美两国的对外政策和战略选项。毫无疑问,这些话语未必能反映我们今天面对的事务的复杂性和新特点,但它们的确会导致人们越来越怀疑,中美是否正在滑向一场类似冷战的新的大国对抗。

我在一篇文章中曾经指出,大量研究都能证明,每当面临历史关头,人总是根据自己认识的世界而非真实的世界做出选择。20世纪著名的学术理论家卡尔·波普尔(SirKarl Raimund Popper)对历史研究价值的论述指出了人类认知的这一特点。他说:“不可能有‘事实如此’这样的历史,只能有对历史的各种解释,而且没有一种解释是最终的,每一代人都有权形成自己的解释。他们不仅仅有权形成自己的解释,而且有义务这样做,因为的确有一种寻求答案的紧迫需要。”国际冷战历史就属于有“紧迫需要”寻求新解释的领域,它满足了成为历史研究者必须予以关注的两个基本条件,同时这也是促使读者发生兴趣的两个基本驱动力。其一是它的特殊重要性足以勾起人们的好奇心,使人们非常希望知道当时到底发生了什么并造成了什么后果。其二是它同今天的诸多事态有密切关联,人们渴望尽可能地搞清楚它对当今世界包括自己生活的影响及其达到了何种程度。

上述情况可以被中国图书界大量翻译介绍有关冷战的论著和国际冷战史研究在中国方兴未艾的趋势所证明,从这股热潮中可以清楚地感受到,中国的研究者和读者对国际冷战历史日益增长的兴趣。尤其是近些年来,越来越多的冷战研究名著被翻译介绍到中国,包括最负盛名的著作,如约翰·刘易斯·加迪斯(John L.Gaddis)的《遏制战略:战后美国国家安全政策评析》《长和平:冷战史考察》;梅尔文·P.莱弗勒(Melvyn P.Leffler)的《人心之争:美国、苏联冷战》;文安立(Odd Arne Westad)的《全球冷战:美苏对第三世界的干涉与当代世界的形成》;梅尔文·P.莱弗勒和文安立主编的三卷本《剑桥冷战史》;弗拉基斯拉夫·祖博克(Vladislav M.Zubok)的《失败的帝国:从斯大林到戈尔巴乔夫》,等等。还有很多从不同角度、针对不同专题、涉及美苏之外诸多国家的论著,在此不一一列出。这些译著同许多中国学者的论著一样,都已经成为中国的国际关系史、冷战史和世界史领域教学及研究的必读书。由此自然会产生一个问题:理查德·克罗卡特教授1994年出版的《五十年战争》这本书的特点是什么?重读这部著作会给读者带来哪些教益和启发呢?

我曾经就上述问题与在美国哈佛大学任教的文安立教授讨论过,他非常热情和肯定地介绍了《五十年战争》的学术价值和独到之处,我读过后有同感。我本人最深的印象概括地说,就是从中发现了后来国际冷战史研究发展的诸多重要线索。仅此一点,就有理由将该书收入了解国际冷战史的重要图书之列,何况它还展示了作者强大的叙事能力和宽阔的视野,以及不少堪称睿智的分析和判断,尤其对历史研究者是很有启发的。

与作者写作的时代(1989-1994)相比,国际冷战史研究最突出的进展,也是引起世人关注的最重要原因,是大量历史档案的发现、收集和整理,并为读者展示了太多闻所未闻的历史故事。它们结合在一起,组成了一幅丰富繁杂、波澜壮阔的难以想象的历史画面。从国家间的冲突与战争,到生态环境、公共卫生和移民潮等,无不被打上冷战的烙印。诚如这本书的作者在二十年前出版《五十年战争》时所做出的论断:冷战是那个时代最具影响力的、其他因素无法与之相比的国际体系。

作者在全书的开始即坦承,他“主要依靠的是第二手资料”,也“参考了不少政府出版物、文件汇集、杂志、报纸和回忆录”,以及许多学者的论著。换句话说,发现和利用新发掘的历史档案不是这本书的特点,也不是目的,当然当时的条件也难以同今天相比。这本书最突出的特点也是最富有启发性的特点是“从全球角度论述1941-1991年期间美苏关系史”,以及“论述美国和苏联得以适应或者未能适应全球变化的原因”。

《五十年战争》分五个部分,加上结束语共十四章,涵盖了国际冷战史的大部分主要问题,可以说是一部对国际冷战历史全景式的叙事。作者在序言中清楚地告诉读者自己写作的初衷和论述的两个主题。他首先强调了冷战是美苏两个超级大国互动的产物,“必须把美苏关系看作一个互动的过程,而不是一方对另一方的行动过程”。这一判断对中国读者尤为重要。国际冷战史研究首先是也主要是在欧美学者尤其是美国学者中展开的,有关冷战的缘起及其整个过程的研究一直存在尖锐的争论,那时中国甚至都很少使用冷战这个概念,所以对有关研究所知甚少,人们通常是从反映官方观点的报刊宣传中了解有关事件,故对冷战进程复杂性的了解带有很大的局限性,因此很有必要从不断更新的历史研究成果中获取必要的知识。

在美国,第一代研究冷战的历史学家通常都将冷战的发生归咎于苏联,而美国的战略则是对苏联挑战的回应。这批学者被称为“正统派”。越南战争之后,美国新一代历史学家提出了相反的论断,他们被称为“修正派”。这派学者倾向于认为,苏联的政策更具有防御性,反而是美国的误判和扩张导致了冷战对抗。随着1980年代所谓“新冷战”的出现和苏联在第三世界咄咄逼人的扩张,有关谁对冷战负主要责任的争论再度激化,美苏双方的政策都被置于学界更加严苛的审视之下。值得深思的是,不论是在冷战阶段,还是在此之前,苏联学术界(如果有的话)都在相关的学术领域中缺席,他们的集体“失语”导致现在的研究者没有可以借助的来自当年苏联及其阵营的研究成果,因而,重建作为冷战一方的苏联的历史,成了冷战后国际学术共同体的艰巨任务。

冷战的年代,对于所有参与研究的历史学家来说,最大的难题是完全无法获得苏联及其阵营方面的档案资料。这种情况在冷战后一个时期有了非常大的改变,俄罗斯保存的大量苏联时期的档案和东欧国家的档案被挖掘和整理出来,历史学家们终于得以在来自“铁幕”两边档案的比较基础上,重新构建国际冷战历史的叙事。这些新的叙事有非常丰富的内涵,对于这本书来说,特别重要的是新的研究成果为冷战是“美苏互动的产物和过程”这一观点提供了强有力的论证,尽管它并非无可置疑。人们既不能简单地确认是美国发动了冷战,也不能简单地断定是苏联挑起了冷战。在整个冷战发生、演变的过程中,美苏的确存在对抗性的战略利益冲突,但并不能因此否认诸多它们难以掌控的重大事件(如1971年的印巴战争等)也产生了重要的影响,还有些重大事件则是由双方的战略误判造成的。诸多研究成果告诉读者,仅通过意识形态的透镜观察和解读像冷战这样复杂的历史过程,是非常不可取的,那样不仅会导致对世界政治的极为狭隘的理解,而且有可能导致悲剧性的战略错误。

第二个特点是从《五十年战争》中,可以比较清楚地看到结构现实主义理论的深刻影响。作者很明确地指出,他力图将整个叙事置于根据国际政治体系理论搭建的框架之中,将美苏对抗视为二战后国际体系导致的结构性对抗的结果。二战的结果之一是结束了多极体系,欧洲的衰落导致出现两个超级大国对抗的两极体系。作者认为,在所有影响世界政治进程的各种因素中,美苏对抗的冷战体系是压倒性的,严重影响了世界政治的各个方面和世界的各个地区。

作者从美苏对抗的历史根源开始叙述,将两国对外政策的历史传统作为分析体系性对抗的起点,叙述了在全球变迁的过程中,冷战是如何爆发的,“缓和”是如何出现的,又是什么导致了两个超级大国再度紧张对抗的“新冷战”,以及冷战最终因苏联解体而和平终结的过程。在宏大而有序的叙述中,作者显然试图在体系理论的导引之下,揭示冷战体系的内在机理,包括美苏两国的国内政治结构和重要人物的作用,例如在第四章对美国和苏联两国国内体制的特征和领袖的素描式分析。要在一部历史著作中完成这样的任务并非易事,作者的尝试很有价值,尤其是还能使全书读起来相当引人入胜。

《五十年战争》试图“从全球角度”审视冷战体系,实际上不可避免地会将国际冷战置于全球进程的更大的背景之下。由此就有必要充分和系统地阐述冷战时代发生的、在冷战体系之外的、属于全球视野的各种事务,包括地区问题、第三世界、跨国因素、非政府行为体等的发展,与冷战体系之间的相互影响。如果将冷战体系置于影响全球进程的中心地位,就有必要进一步分析和探讨其他方面的重要性和意义,例如第三世界的影响。毕竟这个概念涉及幅员辽阔、国家和人口数量巨大,并且被证明影响力不断提升的重要地区。2010年出版的文安立的名著《全球冷战:美苏对第三世界的干涉与当代世界的形成》在这方面是有开拓性的,他的研究证明,冷战时代第三世界中的各种力量和行为体的实际影响,比之前人们所了解的要大得多。显然,从全球进程中研究美苏互动这个命题,理应展示更为丰富的内容,以及产生更为深刻的见解。《五十年战争》能早在二十年前提出这方面的问题并做出独到的努力,是非常有意义的;读这本书对理解国际冷战史研究的进程也有特殊的价值。

《五十年战争》的确有很多值得推荐的内容,它会引起读者认真阅读和深刻思考。书中的叙事固然很有吸引力,很多素描式的论述会使读者比较容易地了解重点并留下印象,更重要的是书中的很多分析和判断会刺激读者不断诘问和思考。实际上作者在叙述冷战过程时,一直在不断地提问,也没立即做出回答,从而给读者留下很大的想象空间。总而言之,这本书对感兴趣的读者必定是开卷有益的,由此也证明了译者和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的见地,他们为这本书的再版所做的努力是非常有意义的。

注:

本文为《五十年战争》序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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