FBI与苹果之争,至今还未尘埃落定,美国人的自由权利传统与反恐现实之间的冲突还将持续。这背后的含义则是,新技术下的信息传播,一定程度上,已经超越了政府的监控能力。正如我在《一段密码与每一个人的公民自由》中所说,加密容易解密难,大自然、数学法则是站在自由这一边的。政府这个利维坦巨兽,逐步被技术进步所限制。从这个角度,技术进步会为个体带来更多的自由。
不过,反观历史,人类社会的变迁似乎并不是这样。技术并不促成自由,甚至相反。
中国古代有皇权不下乡的说法。在冷兵器时代,也即前工业时代,科技水平、经济水平和管理水平都不足以支撑顶层权力直接下沉到基层社会。具体来说,冷兵器时代,基层执行统治任务的人与被统治者在体力上、能量级别上几乎是对等的,锄头与大刀,差别并不太大。另一方面,则是因为信息技术落后,不但政令不通,也缺乏灌输统一观念的能力。庞大的元帝国,从1271年忽必烈建立大元到1368年被朱元璋灭元,只有短短97年时间。某种程度上,就是因为幅员辽阔,信息传递缓慢,政权的组织能力不足以支持如此大的一个组织范围。
随着技术的发展,人类进入工业时代,热兵器时代,也到了大喇叭广播的时代。一方面,政府的权威有了热兵器的保障,控制者与被控制者在能量级别上越来越大。锄头无法与枪炮相比。另一方,信息传播技术的进步也使得政府既可以高效地传达信息,同时,也可以有效地教育人、改造人。于是,政府权力才无远弗届地触及到了中国最基层。
所以,在这段历史的发展过程中,可以说是技术的进步,缩减了人的自由,增加了政府的权力。那么,随着技术的发展,这个趋势会持续下去吗?
要回答这个问题,不妨从Twitter说起。十年之前,当杰克·多西、埃文·威廉姆斯等人创办Twitter的时,即便他们已经认定Twitter将在全世界流行,但他们应该没有料想到“twitter革命”的出现。
2009伊朗大选后发生政治动荡,twitter上广泛传播着各类消息,它使抗议者变得更大胆,令他们觉得自己“并不孤独”。这些藉由twitter连接、促使、刺激起来的抗议活动,被称为所谓的“twitter革命”。美国国务院官员甚至向twitter创始人之一杰克·多尔西发出请求,要求延迟原计划中的网络维护服务,以免使伊朗人无法使用twitter。《纽约时报》在评论这个消息时表示,这是新媒体的一个里程碑,它表明:美国政府承认,一项4年前还不存在的互联网博客服务有潜力改变一个古老伊斯兰国家的历史。实际上,这并非Twitter首次在政治抗议活动中起到重要作用。
Twitter是免费的、具有高度移动性、非常便捷,速度快、几乎可以在任何有屏幕和网络连接的设备上收取和阅读。更重要的是,每个人都是受众与传播者,其本质是一个去中心、去组织化的传播软件。这就使得Twitter成为极其理想的群众传播手段。所以,Twitter背后的个体传播自由与能力的兴起,是未来社会必然面对的一个挑战。
但是,不言而喻,Twitter的去中心化、去组织化却是建立互联网硬件线路的基础上的。由于互联网基础线路投资巨大,往往掌握在大公司或政府手里,是以中心化、组织化的形态运行与管理的,是可控的硬件网络。所以,从这个意义上看,Twitter看似是大众的无政府传播软件,几乎无法遏制,但理论上却是可控的。比如,伊朗政府就可以选择关闭Twitter,而在于国际链接的线路上设置防火墙则是另一种做法,更为极端的,则是进行上网资格的审核。
不过,随着新型技术的出现,去中心化的、完全不受控制、无法关闭的硬件网络已经不是科幻小说中的幻想。
FireChat是一款iPhone消息应用,与其他消息应用不同的是,FireChat利用了iOS7中一项鲜为人知的技术:Multipeer Connectivity Framewor。在没有互联网连接的情况下,这项技术也能使设备通过蓝牙或WiFi与附近的设备通信。需要特别说明的是,这里的WIFI不是指通常意义上链接互联网的WIFI,而是在用户手机之间,直接通过WIFI连接。
这个技术并没有引起太大的注意,道理很简单,现代社会没有手机信号与互联网的场所不多了。但是,在很多情况下,这种技术会很有用。比如在一个没有免费WiFi、没有手机信号,或信号很差,或人太多基站堵塞的场合下,比如体育比赛现场、展示会、音乐会、地铁或飞机上,Multipeer Connectivity可以让你方便地与同事,或在场的陌生人聊天、交流或创建一个多人聊天室。还有一些场合Multipeer Connectivity也可以发挥关键性作用,在日本,因为地震频发,通过Multipeer Connectivity,在灾难发生,运营商设备损坏后,只要手机电池有电,仍然可以当做联系外界的工具。
更深层次的含义在于,Multipeer Connectivity技术使手机之间直接组网成为现实。那么,这张网能有多大呢?
先看单个网络节点的连接距离。单个手机的连接距离,蓝牙的距离是70米,WiFi则更远,200米,考虑到城市间各种建筑、墙壁的遮挡,有效距离降为一半,100米。在这个连接距离的基础上,按照Firachat宣传的可以容纳10000个用户估算,这10000个节点按100乘100的方阵铺开,就能形成覆盖100平方公里的网络。如果考虑到当人们使用这个软件的时候,还会站在阳台上,窗户边,实际的距离很可能会超过100米,这张硬件网络覆盖的面积还会更大。如果再考虑到这样的网络不止一张,相互之间会有重叠,信息会在不同的网络间流动,那么,信息覆盖的范围则还要再大一些。而上海的核心市区的面积,也不过50平方公里,北京三环内也不过120平方公里。
这种硬件网络所提示的社会意义在于,个体不必通过基站,通过互联网与他人连接,手机本身就是基站与网络。在现有的技术软硬件技术条件下,一张完全去组织化、去中心化的硬件网络,可以在一夜之间建立起来。
马克思说过,火药把骑士阶层炸得粉碎。新的技术必然带来社会形态的改变。战争技术如此,通讯技术也是如此。
回顾通讯发展史,除了少数人使用的、价格昂贵、传输速率很低的无线电台以外,从电报时代到电话时代,由于投资巨大,人类的通讯硬件网络都是掌握在大公司或政府手上的。到了互联网时代,虽然互联网在技术上是去中心的,但仍然由于耗资巨大的原因,每一个关键节点却仍然在大公司手中与政府的监管之下。所以,虽然互联网从技术上是去中心的,但硬件维护运行仍然是组织化的。在Twitter革命中,伊朗政府可以选择关闭twitter服务,但考虑到仍然可控,所以仍然保持了开放,所以,从这个角度看,twitter虽然掀起了革命,但它仍然是组织化的、可控的信息传播。
Multipeer Connectivity技术则不同,个体的信息传播能力,第一次不再依附任何组织化的、可控的硬件,独立地存在于政府的监控之外。由此,给人带来更大的传播自由与能力。比如,一个最简单的例子,无法溯源、无法封堵、迅速传播的多媒体化的谣言,就是一个严峻的挑战。
由此可见,技术某种程度上转了一个弯,在前工业时代向工业时代的转变中,技术削弱了自由,而在信息时代中,技术增加了自由。那么,是否可以把前工业时代之前的自由称之为“原始自由”,而把技术发展带来的自由称之为“技术自由”呢?可以肯定的是,不管怎么称呼,我们正在走进这个时代,从Twitter到Firechat,个体拥有了越来越多的传播自由,这种自由必然带来社会的变化。这一点无论如何,需要正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