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出版社曾出版过一套叫好又叫座的“大家小书”,我收得不少单册,一直喜欢这个名称,既是实指,确为大家所撰之小篇幅经典;又很俏皮,大小之比,吸引读者打开来;书做得也好看,小开本,设计典雅,名副其实。近期阅读中,遇到几册不算厚的好书,读来有滋有味,爱不释手,某天忽有所悟,这不也是“大家小书”?
第一册来自张文江先生——我心中的“高人”“奇人”。在《古典学术讲要》之后,张文江先生又单出了这册薄薄的“讲记”——《〈史记·太史公自序〉讲记(外一篇)》。张先生的“讲”,多是古人今我交错连通、相互阐发,其通其达,溢于笔端。于我个人,凭空而来还有励志之功:“最深的问题不是应该怎样,而是已经这样了怎么办。承认乃至接受现实,承认乃至接受自己,是最深最深的事情。根据现实状态而予以化导,真正的改变必然发生在此之后,而不是在此之前。”书中有一处,张先生说道,“遇到可以跟你谈三天三夜的人,此生机会很少,一旦真的遇上了,赶快珍惜吧。”张先生的书正是“可以跟你谈三天三夜的”,无缘亲炙张先生,就一本接一本读他的书吧。虽是小书,实钻之弥深,实在是难以穷尽。
第二册是孙郁先生的《民国文学十五讲》,孙先生常说评论也要像美文那样,此书“十五讲”,篇篇美文之象,又清气自在,读来生香。特别喜欢他气定神闲的“谈话风”,有胸襟、有智识、有温情,尤为可贵的是评论中推己及人,推人至己。他说《天上的街市》:童真般的猜想,把思绪推向遥远的地方,借着朦胧的感受勾勒看不见的存在,便把美丽的一切彼岸化了;说老舍的语言:看那些俏皮的句子和沉稳的叙述语言,你会觉得他与世间的角度总是不同。那里没有自恋的辞藻,也无意沉浸在精神梦幻里。百姓口语折射的是生命的形态,逼真、活泼,又有真的气息在;说沈从文:作者的好处,是没有旧文人的酸腐的东西,他未被久远的汉文明的遗存所污染,明快里有着聪颖。也没有受到新文化主流意识的牵引,甘愿以非主流、非宏大叙事的语态面对生活。文学不都是阶级斗争的工具,它涵养着爱与美,让人于风情之美与无功利之美中得以超脱,这已经够了。
陈嘉映先生的《何为良好生活》,说是“小书”,却是讲大道理的。初读时,看他慢条斯理谈论对伦理与伦理学的理解,尚有艰涩,至“穷理”处,忽有佳境,时有豁然开朗之领悟:“所谓穷理,不是在平面上追索,而是自纵深处追索。”可以此语解读教师课堂上与学生的对话,尤其对话中的“追问”,须是“向纵深处追索”,而不能仅是“平面上”用力。《说理与劝求》一节,有一处简直说出了师生关系的实质,并且很好地回应了所谓“蹲下来看孩子”真正理想的状态该是怎么样:“惟当我们把土著视作人,才会去努力理解他们——不是为了对付他们去了解他们,而是对他们怎样看待世界这件事本身感到兴趣。同时,我们也希望他们理解我们。”
就学习的意义,对孩子们,是劝求,还是说理?可以说,这也是对孩子们“何为良好生活”必须的回答。诚然,陈先生说的是大道理,但回头去看,行文走笔清通亲和,或许,他落笔之时,心中所念,正是“同情地理解”,对我们这些普通读者。
若以声名计,最末这一本书的作者似乎还未成“大家”,可是我实在喜欢,同时,也觉得书中的能量是很大的,这就是武云溥所著《生如逆旅》。单书名,就已蓬勃着时间感与生命感,书中故事,果然是不可复制的人生与不可逆转的光阴——难道这还不“大”?著者文字沉郁潜沉,正合笔下诸多记录,是隐痛与内伤的承载。好几篇都是故事套着故事,一读难忘,我特别偏爱席慕蓉一篇,一位艺术家的艺术化的自白:
“那么我开始写诗的办法,就是去买一本自己很喜欢的本子。我从小喜欢看上去干净朴素的本子,在这样的本子上写日记,慢慢写起诗来。一句话回答问题,就是先去找一个本子,然后开始。”好巧,这也是我与老师们谈成长说写作时常说的,“先去买一本中意的本子,一看就想在上面写写、画画。”想来,席女士说出了一个质朴的真理,万事万物抵不过一个“喜欢”,读书亦是如此,若是喜欢,焉有不读?
书籍信息:
《〈史记·太史公自序〉讲记(外一篇)》 张文江著 上海文艺出版社
《民国文学十五讲》 孙郁著 山西人民出版社
《何为良好生活》 陈嘉映著 上海文艺出版社
《生如逆旅》 武云溥著 中信出版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