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些日子同乡聚会,惊悉广东紫金乡村民办教师黄瑞兴逝世。我曾为他诗集作序。现重新刊布,以表纪念。
我和这位老师并不相熟,只见过一面,与其说是他的诗歌,不如说是他的人生感动了我。我写下这些读后感,表示我对一位毕生贡献给乡村教育的普通教师的敬意。
去年最热的某一天,有友人来电说有一中学退休教师黄瑞兴从广东紫金来京旅游,知道我在北大任教,希望能见一面。我不认识黄瑞兴,但老乡来了,再忙也得见见。约定在北大东门碰头。我骑车过去,远远就看见熙熙攘攘的校门口,一位老者在静候恭立。天很热,穿短袖都出汗,他却蓝色正装,很斯文,又多少有点矜持。不用介绍,这就是黄老师了。我们到北大中文系五院找间屋子坐了一会儿。他话少,不会寒暄,三言两语中约莫知道他原在广东紫金县龙窝镇教中学,有40多年教龄,一多半是当代课的“民办教师”,到1990年代才“转正”,不久又退休了。言谈中不觉有些感动:这就是支撑底层基础教育的老师呀!
我领他去了未名湖,算是到北大一游吧,他显得有些兴奋了,掏出一个老式照相机,刻意要在湖边留影。匆匆告别后,我和黄老师没有再联系,有时会想到我曾经读书的那间乡村中学,想到像黄瑞兴这样的乡村教师。
后来黄老师托人送来一本小册子,自己印刷的,淡绿色国画风格的封面,用隶书端端正正写着 《片羽集》三字。原来是他的诗集。有400多首诗,全是旧体诗,有律诗、绝句、还有赋体,最早一首写于1957年,最近的是去年所作。黄老师小心翼翼托人来问这些诗是否值得拿去出版。我忙于教学,没有完整的时间读,一拖就拖了大半年,没有给他回话。黄老师也不催我,就静静地等待。这倒让我不好意思,终于抽出时间认真拜读了《片羽集》。
说实在的,诗集说不上有多么高妙的艺术,也没有洒脱的游戏之笔,但是那样真切,自然,感人,字里行间荡漾着一种久违了的质朴之风。
看这些文字:“余立教坛兮,四十三年;一觉春梦兮,岁月如烟;吃尽苦辣兮,尝遍酸甜;半生民办兮,辛苦熬煎。微薪糊口兮,缺油少盐;粗衣布履兮,黯淡容颜;苦我慈母兮,菽水承欢;良宵难度兮,寂寞春残。何家有女兮,嫁我颜渊;筑室栖身兮,共苦同甘;生男育女兮,负重艰难;迨至转正兮,始觉心安。既得温饱兮,慰解心烦。”当基层老师真不容易,他们地位低,负担重,谁能体会他们的苦衷?“人群冷落兮,自怜穷酸;弄三寸簧舌兮,殷殷朝暮;摩千支粉笔兮,兀兀穷年”。当然,也有自足与乐趣,对事业的执着成为他们生活的动力:“为人师表,言行不偏;爱生如子,情谊拳拳;唇焦舌烂,不改精专;甘为孺子,作牛耕田;教书苦矣,乐亦无边”。
这些浅白有味的描述,读着读着,仿佛走进贫穷的乡村,触摸一位“民办教师”的生活,那些艰辛与寂寞。按说我也是当老师的,可是身在都市和大学,远离基层,处境可谓有霄壤之别,平时是很少会想到乡村“同业者”的艰难的。读黄老师的诗等于是一次提醒,让自己重返乡村,品味人生,品味真实中国的一面。
黄老师的诗一写就写了50多年,他在无休止地抒发自己的人生感谓,也辛劳地记录着半个多世纪中国的风云巨变。在诗中可以读到1957年的反右运动(“眼明静看沉浮事”),1958年的“大跃进”(大炼钢铁“挑炭君行苦”),文革期间大批判(“竟挥利剑除妖孽”),90年代初的“反贪官”(“骤然一阵罡风至”),以及北京“申奥”成功(“五岳擎旌燃圣火”)等等——几乎每个历史关头,都有他真切的歌唱。也许这位乡村教师声音不够雄强,他的诗歌多是写给自己看的,但真实,可让人感受各个特定时代的情绪与生活样貌。试着把《片羽集》连结起来读,可能就真有一点“诗史”的味道了。
像黄老师这一代教员,虽然“三尺讲台磨瘦骨”,“半生苦尽稻粱谋”,毕竟又还把教师的职业看得重,“学子春风得意,纵我穷困潦倒,一笑破颜愁”。他们主要靠某种大爱与事业心支撑着。这是相当可贵的。但如今光靠精神支撑恐怕不行。都说教育重要,可是老师特别是乡村教师地位低微,报酬又稀少,年轻人都不太愿意当老师,师范大学也不乐意办“师范专业”了。看来还是要加大投入,让教师包括农村教师的职业变得令人羡慕,让老师有地位,有实惠,才有希望。这也是我读《片羽集》,品味黄老师的甘苦之后所引发的感想。
黄老师真是“天性生成偏爱诗”,才数十年潜心磨练,裁得数百篇雅联佳句。写诗对他来说不是利益驱动,也不求什么项目职称,要的就是言志寄情,一种生命节律的调谐。写诗是他的“自留地”,也是他的生活方式。那么多年的艰难,都挺过来了,还收获了许多自豪,赢得了生命的意义,也因为诗歌输送给黄老师无尽的滋养,不断激发他生活的乐趣与动能。现代社会竞争激烈,精神空间日益缩小,焦虑感遍布,很多人陷于职业疲惫的泥淖,这时候“诗意”何在?可以不写诗,但一定努力保留一点人生的“诗意”,要有各自的精神“自留地”——这也是我读黄瑞兴的诗所得到的一点感悟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