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一天都没有带过我,但我想给你讲讲她。
我的姥姥,脸大体胖心宽。她爱吃肉,饭量大。年逾八十,差不多一顿能吃一只鸡。还爱吃老咸鱼,闻起来很臭的那种。我妈是“二份儿”(二女儿),每次回去看姥姥都要捎一两条老咸鱼。还有桃酥、米饼一类的零食,因为姥姥还喜欢吃甜食。
大约两年前,姥姥的腿不行了,基本不太能走。所以只能待在家里,和年龄更大的姥爷相互照顾。姥姥家在山里,村子坐落在半山腰。大多数房子是用山里的石头堆砌的。走进这个老村子,就像进入一个石头城。姥姥的家,是姥爷年轻时自己建造的,就地取材,石头墙,石头院子,石头鸡舍,石头狗屋……就连屋顶都是由形状不一的石板叠搭而成。我妈和她的几个兄弟姐妹都出生在这个石头小屋。这些默默的石头已熏浸了六十多年的人间烟火,不知这石头院的烟火还能持续多久……
再来说我姥姥!
她是个行者,她走了一辈子,直到再也走不动了。她身上有多少故事,我说不清。我只从我妈口中得知那么几件,但足以让我感受到姥姥的一生是具有传奇色彩的“平凡人生”。
姥姥很小的时候就没了爹娘,吃着百家饭,好不容易长大嫁人了,丈夫待她挺好,有了两个儿子。然而,好景不长,也就三五年光景吧,她丈夫就病死了,又赶上了大饥荒。她所在的村子闹饥荒特别严重。为了养活孩子,她再嫁了。嫁给了我的姥爷。姥爷的村子相对好点,至少饿不死人。那时的姥爷在婚配条件上还算可以,人长得英俊,善良勤劳,还参加过抗日战争。(我是想说,他有选择的余地。)姥姥抱着小儿子嫁了,彩礼是给大儿子要一袋口粮。她用这种方式,在那个年代给两个孩子换来了活路。也开启了自己的新生活。
同所有的生物一样,艰辛的活着,为了创造生命,为了延续生命。
姥爷人很好,对这个抱来的儿子视如己出。直到我很大了才知道,我的大舅不是姥爷亲生的。有一次去姥姥家过寿,刚见过了大舅,我妈又让我喊一个我没见过的人“大舅”,还重复地说,“这也是亲大舅。”当时,我很迷惑。之后,才知道这个故事。
儿是娘的心头肉。重又嫁人的姥姥日夜思念大儿子。而对于这件事,姥姥在这个新家庭中却不能有任何表露。因为没有什么用处,也没有什么时间。这个家里儿女多起来,家务事很多很多,永远忙不完。闹饥荒的年代,应付这一大家子的生计确实很难很难。劳累繁重的一天过后,当每个人都沉沉睡去,姥姥给孩子们盖好被子,自己穿好衣服,提个小油灯出门了。天将蒙蒙亮时才回来。我妈从小心思缜密,她发现姥姥每隔几天就会“夜游”一次。她不明白,更多的是担心。
那个年代,日子苦。姥姥心宽活粗,自己家过得艰难,却也见不得别人艰难。她常常将家中少得可怜的粮食偷偷送些给别人。为此少不了被家中叔伯打骂。就连我妈也常说,搞不懂姥姥是个什么心,自己都吃不饱,还往外倒。她还不分好赖人,村里骂过她、欺负过她的人,她也帮。只要别人在她面前诉苦,她就惦记在心里,找机会从家里偷偷拿点东西给人家。而有些人实际上过的比姥姥家好。所以,村里就有人在背后笑她,说她傻。有时,姥爷气不过,也会动手。
日子鸡飞狗跳的。
所以,每当我妈发现姥姥“夜游”时,就会担心。怕姥姥逃离这个家,再不回来了。更怕姥姥会不珍惜自己的命。那些年的山村里,总有些这样的事发生。于是,有一次我妈就偷偷跟着姥姥。两人一前一后,在黑漆漆的山里艰难地走着。很快姥姥就发现了我妈,叫她回去。我妈央求姥姥,“让我陪你吧!”姥姥没再说话,继续往前走。就这样,翻过三座山,趟过两条河沟……最后,在一座土房子前停下。姥姥让我妈等在原处。她一步一步走到土房子的窗下,踮起脚,扒着窗棂,开始轻轻地唤:“儿啊,儿啊……我是娘啊,我是娘啊……”我妈远远地听见姥姥隐忍地抽泣着。姥姥被人痛打时都没掉过一滴泪。就这样,在窗下待一会儿,然后往回走。就着稀微的月光,趟过两条河沟,翻过三座山……天快亮时回到家。姥姥直接进柴房,准备烧火做饭,开始忙碌的一天……
我问我妈,姥姥为什么不进去?走了那么远的路,仅仅如此?进去看一看,抱一抱也好啊!妈说,当时的她也不明白。现在想来,当时的情况也只能如此。那边不让她回去,而这边更不想让她回去。所以才有了这偷偷地“夜游”。
她要知道,她的孩子活的怎么样。
日子一天天过。
姥姥的孩子们渐渐大了,最小的也能干活了。姥姥的腿犯病了,疼的不能下地走路。此时,她还算年轻,也就四十来岁吧。舅舅用板车拉着她走了很远的山路去看“神婆”。“神婆”给她一个药丸吃,还说姥姥是某某菩萨转世,回家病就好了。没多久,姥姥的腿真的好了。
这件事对姥姥有很大影响。又过了段日子,安顿好家里,姥姥背着个小包袱,开始了“行者”的人生。隔段时间回家看看孩子们。她现在能走了,孩子们都能活下来了。
后来,她走得越来越远,名声越来越大。小包袱换成了小药箱。我小时侯看过她的药箱,里面有针灸用的套针,还有些小药瓶。她隔段时间去镇上的卫生室拿些常用药。十里八乡的山村没有她没去过的。常有人打听她,找她。她不识一字,算不得赤脚医生,也不算是“神婆子”。我们都不知道该怎么给她定位。
她很悠闲,仙游四方;她很忙碌,被人需要。
有一次,回家给她过生日。小院子挤满了人,却不见她。等到午后,她才风尘仆仆地回来。匆匆吃了几口饭,趁大家拉家常的空档,就悄么声儿地走了。后来,姥姥有次让人捎口信回来,让大家吃好喝好,自己没回来。即使如此,一年年的来给她过生日,八月十五来看她的人却越来越多,小院都站不开。
还有一次,跟着爸妈回去给她过生日。走到山脚下准备上山时,碰到了母子俩也准备上山,于是结伴同行。妇人问我们干啥去,答曰给老人过生日。我们问妇人干啥去,答去山上的村子看望一个人。到了村口就分别了,我们要走不同的方向。结果到姥姥家门口时,又碰到了母子俩。我们都进了同一个门。原来,她要看的人就是姥姥。
我妈常略带自豪地说,姥姥在这十里八乡很是吃得开。不管她走到哪个村子,都会有人好吃好喝地迎接她,会杀鸡款待。在农村,只有贵宾来访或者办喜事才会杀鸡。
还是姥姥过生日。(因为只有这个时候,她的位置会比较确定,所以想要表达感恩的人会赶来见她,谢她。)有个妇人带着两个孩子进门就给姥姥跪下磕头。
姥姥笑说:“好,好,都这么大了!好孩子!”
妇人满脸幸福感激地说:“多亏了您,是您给了他俩活路!”
十八年前,姥姥行走到一个村子时,听说有个妇女要堕胎。因为找人看了,说是怀的女娃。那年头,农村没有很强的科学观念,更没有条件去医院检查。因想要男娃而堕胎的事很多。姥姥去到她家,让妇人别着急行动。姥姥要给她看一看,算一算。姥姥握着妇人的手给她诊脉,然后神情庄重地说:“你得留着这胎。这是你全家的福运所在。这娃能给你家带来荣耀,将来是个状元。(山旮旯里,能考上大学就叫状元)而且,留着这胎你才能有儿子。”听了姥姥的话,妇人不敢妄动。结果,到了月份生下来,竟是对龙凤胎。现如今,俩孩子都考上了大学。
妇人带着孩子走后,我们问姥姥,您是怎么算的啊?
姥姥后面说的话我一直记着,也是这段话让我真正懂她。(以前听我妈说姥姥的事,总觉得有种遥远的神秘感。心里也会认为她就是“瞎忽悠”。)
姥姥抽一口烟,押一口茶。轻轻地、淡淡地说:“嗨,谁能知道将来会发生什么,我也不会知道。我只知道这是一条命,要给她留个活路。”
姥姥云游四方不挣钱,她从不要钱,还常常给钱。用我妈的话的说,能挣口吃的。小时候,我家还住在农村时,有次姥姥“云游”到我家,正好地里农活紧。我爸在城里忙生意,我妈一个人忙不过来,想留姥姥帮几天忙。待了两天,她就要走。我妈劝住了。第三天晚上半夜,我起来去院子里小便,看到姥姥已爬上墙头了。(妈妈知道姥姥的性子,怕她半夜“出逃”,所以锁了大门)姥姥叫我过去,说:“砖头底下压了东西,你妈醒了叫她来拿,我走了。”然后跳下墙头走了。彼时,她已快六十。砖头下是一百块钱。头天我妈给了姥姥两百块钱。
这事过后,有天我妈回到家,面有不悦,又很无奈:“叫她帮我多干两天活,她待不住;给她钱转身就又送了别人……哎!”原来,姥姥从我家翻墙走后,到村里一户过的不太好的人家去,给人家塞了八十元钱。
对于姥姥的这种脾性,子女们有些生气,又很无奈。那些年,儿女们也不是很宽裕。给姥姥钱,儿女情愿,但是知道她送给别人,就不大情愿。所以,每次给钱都会加一句:“别给别人,留着自己用。”姥姥诺诺点头。但谁知道呢,呵呵……
一年年的,自称她干儿子,干闺女的人都踏破了门槛。见不到姥姥,就给姥爷送东西。
后来,姥爷身体不大好了,姥姥不常出去了。子女们都住的远,为了了解讯息,我妈给老俩买了块手机。没过多久,姥爷打来电话说:“你们娘又被别人接走了。差不多每天都有电话打来找她,请她出山,她不去,人家就来接……”我们笑称姥爷是姥姥的“经纪人”。
我问我妈,那些乡里人都找姥姥去处理些什么事啊?姥姥又能做些什么呢?
我妈笑说,该是什么事都有。喜事丧事难事……生孩子、盖房子,甚至牲口的事……还有人找个由头把她接了去留着住上半月……至于姥姥去了做些什么我们不知道。
我想她什么都没做。她只是给人心安、给人希望、给人力量。
我妈以前曾经说过,没见过这样的娘,谁家穷就把女儿嫁给谁家。跟你们一样,初听这话,我不能相信,更不理解。十几年了,听的多了,了解的多了,好像能体会一点了。
对于子女,姥姥承担该承担的,放手该放手的。只把最重要的品质传给子女。这是她拥有的唯一的,也是最重要的财富。她的几个孩子都善良坚韧、独立自强,都是问题解决型的,善于谋生。尤其是四个女儿,嫁给了四个穷人,生儿育女,更是撑起一片家业。
现在的孩子被呵护的太多,现在的母亲对自己和世界缺乏应有的关注。给你活路是母亲的责任,但怎么走该靠自己。而身为母亲,身为女人,更别忘了自己和世界的联系。
前年,姥姥轻微脑中风,腿脚不好了。又换姥爷来照顾她。她成了老小孩,隔三差五打电话给我妈,叫去看她,给她捎老咸鱼。
她渐渐老去,我渐渐长大。
我慢慢知道,姥姥的一生,不只是要给 自己家人找活路,还给别人以活路。
日子虽艰难,不止要活着,还要活出自我。
在那个年代的农村,一个女人,有家,有孩子。不是道姑,不是疯傻痴人,背个箱子,天天不着家。落多少口舌,顶多大压力?或许这“压力”在她博大的胸怀里早被消解的无影无踪了。
一个人活着,都得有起码的责任。对家人,对别人,对世界……还有对自己。不管多累多难,有些责任不可推卸,有些责任不能忘记。担得了重,才享得了福。而懂得适时放手,才能看得见更广阔的天地。
饥荒没饿死她,因为她有要保护的人;生活没压垮她,因为她知道去往哪里。
姥姥的故事还有很多,我知道的,我不知道的……
以后慢慢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