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日,蒲公英评论发表了一篇题为《语文,有多少学生不懂你的温柔》的文章。文章写了语文课不受学生重视的现象,写了一个语文教师的无奈,并指出唯分数论是其重要原因。同时作者表达了这样的困惑:“我不想过多地责备学生的唯分数论,因为这种近乎钻营的心理有它产生的温床。可是,问题究竟出在哪里呢?我们应该怎么去做,才能唤回理科学生对语文的尊重与热爱?”
很快便有题为《对理科生而言,语文难在哪里》的文章对上文做出回应。文章说,唯分数论可能是语文遭到理科生嫌弃的原因之一,但绝不是根本原因。根本原因是什么?是当前的语文学习有三点令理科生难以理解的地方。作者说,一是语文的说事方式:“有事不直接说,借物抒情、借物说理、借物言志,各种绕弯子比比皆是。”二是语文的思维方式,作者认为“由语文所倡导的”“看不见摸不着”的“感性思维”是语文低效的主要原因。三是语文要学什么、怎么学不明确,语文的积累“有什么用,什么时候用得上,则根本不知道”。作者的结论是:“如果能够解决上述三个问题,语文或许能赢得理科生的青睐。”
按后一篇文章的观点,怎样才能解决作者提出的三个问题呢?第一,有话直接说,不要“绕弯子”;第二,砍掉感性思维,只用理性思维;第三,明确规定语文学习的内容和方法。这似乎是一种快刀斩乱麻的好方法。但我觉得,如果真的这么做了,那无异于要直接“消灭”语文这一门课了。
为什么这么说?还是先从“语文”两个字说起吧。对“语文”这个概念,截止目前似乎还没有一个能一锤定音的解释,而这恰恰说明了语文的复杂性和丰富性。不妨把对“语文”二字的主要界定都罗列出来看看:语——语言,言语;文——文字,文章,文学,文化。人是会理性思考的动物,但更是感性丰富的动物,因此任何一个人用语言表达出来的言语都是非常感性的,这是人类的基本特征,并不是如上文作者所说是“由语文所倡导的”。
单就说说其中的“文学”吧。文学作为一种以语言为材料、以言语为形式的艺术,正是以上文作者所批判的“绕弯子”和“感性思维”为基本特征的。“孤舟蓑笠翁,独钓寒江雪”,柳宗元并不是要“理性”地告诉人们他看到一个老头孤零零地在江面上钓雪,而是他创造了这样一幅景象来表现自己的孤傲和高洁。“孤零零”就是十足感性的,所以如果要砍掉感性思维,这十个字里,“孤”“独”两个字首先就是不能用的。
上文作者说“绕弯子”是“我们传统文化的特色之一”,其实这不是“我们传统文化”的“特色”,而是文学的基本特点,即“表现性”。在文学作品里,作者只是讲故事,但他为什么要讲这样的故事、为什么要这样讲故事,他是不会直接告诉读者的;而读者能从故事里读出什么也是不会有标准答案的,因此才有“一千个读者有一千个哈姆雷特”。因此,不要“绕弯子”,不要“感性思维”,不要“说不清道不明”,文学首先就要被排斥在语文的内容之外了。
除了文学作品,所有属于个人的个性化、生活化的言语表达,也都是感性的。比如日记,比如书信,比如生活随笔,甚至读书心得、教学手记,以及现在人们喜欢使用的言语断片式的“说说”之类,也无一不是感性的。事实上,排除了“绕弯子”,排除了“感性思维”,语文根本就没有存在的必要了。因为从“理性思维”和“直接表达”的角度看,数理化和政史地不都是这样的言语表达吗?还要语文干什么呢?
而且,语文也根本没法存在了:《背影》不能要,太感性;《项链》不能要,连个主题都讨论不明白;《论语》不能要——“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水知道什么叫“昼夜”,绕弯子;《苏州园林》不能要,作者倾注了对说明对象的感情;议论文呢,上文作者就以《谈骨气》为例来批评语文的不合逻辑……所有的“文”不能要,“语”的“言语”项也不能要,这样就只剩“语言”了,但语言作为人类思维和交流的工具,既有理性思维也有感性思维,既可以交流“物”的内容也可以交流丰富的感情,这又怎么能区分得明白呢?
因此我说,“解决三个问题”的主张,实际上就是消灭语文课的节奏。
上文作者的三个问题,事实上正好指出了语文课独有的三个特点,即它的文学性、感性思维以及这两个方面的必然结果不确定性。只要是既教过语文又教过别的课的教师都应该深有感受,语文是一门非常独特的课程,其教学内容和教学方法都和别的课程截然不同。
不论是属于理科的数理化还是属于文科的政史地,它们都有一个共同的特点,即教学内容是明确的,教学目标也就是让学生掌握教学内容并提高相关的素质和能力。语文却不是这样,它的教学内容是不明确的,面对一篇课文,你根本从中看不出来应该给学生教什么。因此语文教师备课,首先就要花大力气确定教学内容。而专业素质不高,或者对课标和教材把握不到位的教师,往往就会确定出不恰当的教学内容来。
教学目标也不是让学生掌握这一篇课文,而是通过对课文的读写听说等言语活动,从认识、表达、情志、技巧等各方面习得与提高言语能力。而一个人的言语素质本就是认识水平、思维素质、审美素质、艺术素质等综合素质的表现,因此言语能力的提高也就是综合素质的提高。显然,“三个问题”正是语文的意义所在,如果“解决”掉了,语文也就不复存在了。
再说作者所说的“有用”和“没用”。作者说语文要不断地阅读、不断地积累,却又不知道积累的这些东西有什么用。古人说“腹有诗书气自华”,不断阅读、不断积累的目的就是要“腹有诗书”啊!腹中有了诗书,人的精神世界就是充实的,就是自足的,并且越是腹有诗书,就越是会产生强烈的阅读欲望,以至阅读成了他的基本生命存在状态。这是多大的“用”啊,产生“有什么用”的疑问不是太奇怪了吗?
实际上,作者的“有用”还是“没用”的判断标准就是完全以“分数”为依据的。确实,对于在考场上拿分数来说,读一部《红楼梦》可能还不如练一道数学题。也正因为这样,现在许多学生都宁愿练一道数学题却不愿读一篇文学作品,连教材上的也因为“没用”而不愿意读,更不要说读《红楼梦》了。结果呢?十年寒窗却腹中空空,没有阅读积累,没有阅读欲望,分数让他们对书籍恨之入骨,因而高考一结束就疯狂地撕书、烧书,进了大学不学无术,出了大学更不会再读一个字。这样不管学历多高,精神世界都空虚得可怕,只有“理性”的物欲而没有“感性”的精神追求,这不都是唯分数论的纯功利学习观造成的吗?
语文真的“没用”,在分数面前它是那么脆弱。但语文又太有用了,是做“物”的奴隶还是“灵”的生命,分野首先就在于有没有“感性”的进而是“灵性”的阅读,而这样的阅读就需要非功利的、充满着“感性”和“灵性”的真正的语文课堂来奠基。当然了,这样的语文课堂,正是以“感性”“绕弯子”“说不清道不明”为特征的。想一竿子捅到底、直来直去,“是”与“不是”明明白白,所有结论一目了然,学一分钟就拿到一个得分点,这样的语文是不存在的;而如果存在,那它就一定是假语文。
因此,对分数来说,语文也许没用;但对“成人”来说,语文却绝对有用,而且没有别的哪一门课能够代替。人类需要科学,同时也需要艺术,二者是相通的、互补的;真正的科学家往往也有着很深的艺术造诣,当然真正的艺术家也一定都是理性思考的大师。对一个精神健全的人来说,“理性”和“感性”是不能残缺的。正如文科生也不能没有理性思维一样,“理科生”也不应该是一个没有感情的像机器一样的特殊物类,因此说理科生就不能理解“绕弯子”的“感性”表达,这本来就是个伪命题。其真相是,分数对他们的过度控制让他们在语言艺术和情感陶冶面前发生了短路。
还是让我们暂时摆脱分数的控制,在古诗中寻求一点精神的愉悦吧:“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
我宁愿相信,上面那篇谈“三个问题”的文章是作者对当前纯功利教育冲击语文、冲击精神素养的一个黑色幽默。